12.掌櫃蘇錦

悠悠長長的古巷,飄蕩着若有若無的燃香,陰暗的風穿梭而過,彷彿這巷子就這樣延伸,沒有盡頭。

顏姬答應了黃衫女子,跟着她一路上往前走。那條巷子越走越深,天色也愈發的暗起來,顏姬有點疑心,還未到吃中飯的時候,本該是日上中天,天色最明亮太陽最耀眼的時候。這條巷子卻陰沉的好似傍晚。

路兩旁低矮的房屋擠出一條條小道,也將上空的天擠壓成一條條縫隙一般,鉛灰的顏色,根本看不出太陽在哪個方向。

白嫩娃娃被那黃衫女子牽着嫩嫩的小胖手,委屈的走着,大概是沒人理會,哭聲漸漸小起來。卻一邊哭一邊時不時的朝顏姬瞄去一眼,那眼神似是藏着幾分憐憫,看得顏姬心中更是疑惑。沒來由的一陣心慌,卻也只能跟在兩人後面,隨着那黃衫女子走去。

想也想不出那黃衫女子能將自己怎樣?最差不過賣到煙花巷去?她顏姬從七歲到這麼大,又不是沒被賣過。況且這麼冷清的巷子,也不大會有什麼煙花生意吧?

顏姬這樣自己想着,定了定心神,又看了看四周的景物,還是認不出來這是何處。心道自己這些年來大概是坐轎子坐久了,連這樣小巷子都不認得了,只怕以後有時間,還是要多走走路的好。只是看這巷子,又似至少有了上百近千年一般,按來路來說,似是還應該在蘇諾巷附近,怎麼自己從未聽說,卻也奇怪。

正胡思亂想着,一扇門已經出現在顏姬的面前。黃衫女子已經一把拎起娃娃,往屋裡一推,自己也跟着走了進去。卻轉回頭道:“到了,姑娘請進。”

顏姬擡頭一看,那門匾上寫着“錦繡齋”三個字,擡腳跟了進去。

一門之隔卻似兩個天地,裡面只是平平常常一個房間,並無任何特別之處。顏姬見這間屋子並不是尋常住家,而是一間小小的鋪子。店中正前方有一個高高的櫃檯子,那嫩黃細絹紗衣的姑娘已經走到櫃檯後面,而剛纔被她拽回來的白嫩娃娃已經不知何處去了。

那黃衫女子在櫃檯後面拿一塊細絹布正仔細在擦一顆近半個巴掌大小的明珠,溫潤渾圓蘊蘊生輝,堪稱絕品。饒是顏姬去過陳老那邊當鋪鏢行那麼多次,也沒見過如此寶貝。顏姬見了也不禁心裡嘖嘖稱奇。那掌櫃擦了兩下,便將珠子放在一塊烏木底座上,在架子上層放好,才擡頭一笑。

顏姬只覺得那一笑,真格的繁華遍野綺繡滿眼,嫵媚了衆生,禁不住也一呆。黃衫女子已殷勤搬了凳子來,笑道:“這是小號,不堪入眼,小女子名叫蘇錦兒,是這家店的掌櫃,姑娘不用客氣。”

引着她在桌前坐下,纖纖素手變戲法兒似的沏了茶,端上點心。那甜膩沁骨的幽香直勾得顏姬腹中陣陣飢響。她顧不得客套,便伸手拈了一個,入口香甜綿軟,濃香頓時在口齒間流溢。

什麼山珍海味還有御膳房的精緻點心她沒有吃過?這般的滋味,卻當真是想都沒想到嘗也沒嘗過。正要擡頭問這是哪家鋪子裡買的,忽而迎上掌櫃的眼中的笑意。

深邃入骨,就像蒼蠅見了血,土財主見了金銀庫。看着她的目光就像看着一個金子對起來的金人,顏姬突然就覺得,自己是不是處境堪憂?硬生生的忍住點心的誘惑,直起身子心裡盤算着怎麼能先離開這個詭異的地方。

“那個……剛纔那娃娃呢?”

“許是玩累了回去睡覺了吧。”掌櫃的並不在意,只將茶往她面前推了推,“嚐嚐看,這茶可不是隨處都能喝到的。”

茶色碧綠,濃香四溢,當真是難得一見,顏姬卻看不出這是什麼茶。正猶豫着,掌櫃笑道:“怎麼了,快嚐嚐啊。”

顏姬盯了半天,總也沒看出這茶有什麼不對。無論下毒下迷藥,她也不該一無所覺,終於還是在掌櫃的注視之下,淺淺品了一口。果真沒有什麼問題,便喝完了這一杯。

掌櫃的笑着,纖手替他續了一杯,悠悠道:“傳聞世間曾有高僧,圓寂前十日不食煙火只飲藥草香茶,死後金身不壞,非但不腐臭還散發香氣……我自從得了藥草香茶,卻一直都沒有機會一用,想試一次看看已經很久了呢。”

顏姬下一口茶險些嗆過去,只盯着杯中液體怔然不已。

“怎麼不喝了?”掌櫃一臉茫然無辜。

……你在這兒說這種東西讓人怎麼喝?顏姬腹誹,擡眼看了一眼那蘇掌櫃,她眉眼之間的笑愈發濃得耀眼。

顏姬無言,優雅的放下茶杯,冉冉一笑,“多謝掌櫃招待,顏姬已經出來多時,也該回去,不然家裡的人要着急了。還請蘇掌櫃早點帶顏姬出去這巷子,改日顏姬再來拜謝掌櫃的招待之情。”說罷準備起身,掌櫃也不阻攔,更不起身相送,只微微一笑……忽而間顏姬眼前如同濃煙彌霧,彷彿墮入了雲中……

悠然的聲音,彷彿是在很遠的地方,又似乎就在耳邊,“那可不成哦,烏蘇巷裡是沒有活人的,除了妖鬼精怪,就只有死人。你活着進來,還想要活着出去麼?落在別的妖怪手裡橫豎也是被抓去吸了精氣,正巧,我還沒有試過用活人來做皮子,你又長這麼美……說不定,真的能夠不腐不壞,買個好價錢……”

——烏蘇巷!?

顏姬心裡一驚,這裡竟然就是傳說中不屬於人間的烏蘇巷!?沒想到逃過一劫沒變成人肉火鍋,今時卻要在這裡變成了一具死人皮囊……顏姬縱是想要逃跑,周身卻像被蛛網棉絮糾纏着,活動不得。

掌櫃的忽而又出現在這絲絮之中,拿着一把大茶壺,盈盈笑着便要伸手來捏着鼻子給她灌。顏姬把心一橫死咬着牙關不肯張嘴,這時忽然聽得一個熟悉的俊朗聲音響起,“蘇掌櫃可在?”

掌櫃的低低一聲:“糟糕,忘記關店門。”便倏地從一團絲絮中消失。

周煦一踏進錦繡齋,便看到店裡有着一大團絲帛織成繭子一般的“巨蛋”,暗暗好笑,這蘇掌櫃的什麼時候也學起蠶寶寶來了?

只見蘇錦兒從那絲帛的“繭子”裡鑽出來,笑靨生花,招呼道:“原來是周公子,這麼難得到我店裡來,是需要些什麼東西?”

跟妖怪打交道,難免需要些古怪的玩意兒。這些普通的集市上買不到,周煦又不想去跟那些成天喊着收妖捉妖的道士打交道,如此,一些個東西還是在妖怪的買賣地盤上容易弄到。更重要的是,妖怪對於妖界的信息比人間界要敏感太多了。所以周煦一向都與妖怪關係極好,便是這京城做買賣的蘇錦兒,當年在江南的時候,也與他周煦有過一兩次相交之緣;況且前日救十三娘也得她的人情幫忙。所以今日周煦獨自在京城困那妖怪失敗,便想起了蘇錦兒,想要找她打聽一番。

他看了看那個古怪的“繭子”,倒不先提打聽的事情,只先寒暄般的笑道:“不過是想買些小玩意兒,倒是蘇掌櫃,你這是做什麼呢?”不知情的,還要以爲是什麼妖蟲現了原形呢。

“沒什麼,進了點新貨物,怕到處亂跑會咬着人。”

——你丫的才咬人呢!

顏姬纏在那“繭子”裡面,外面的動靜聽得清清楚楚,她已經聽出那聲音是周煦,此時被困在繭中動彈不得,只求老天保佑趕快讓周煦發現她在這裡~~

周煦不疑有它,這些妖怪做事自有些玄機不想與外人說,只當她收了什麼小妖不好馴服,卻料不到那“繭子”裡的竟然就是他們遍尋不着的顏姬!

隨口要了幾樣東西。他知道蘇錦兒這人,是再貪做生意不過的。沒生意沒交情,有生意一切好談。那東西雖不多,偏有一件是在下面庫裡,蘇錦兒也不疑有他,因周煦是常客,便撂下店面去了後面,只讓周煦先坐。

周煦倚在櫃檯裡等掌櫃的去取,擡眼間瞥見櫃檯內鏤空的架子上擺了許多“好東西”,其中一個半掌大的深海明珠甚是扎眼。圓潤的珠子蘊蘊生輝,周煦瞧了幾眼,掌櫃的已經準備妥當各項物件遞了給他。

“怎麼,周公子對這珠子感興趣?”

“看看罷了,稀罕雖稀罕,與我卻沒有什麼用處。”周煦結帳時瞥了那巨大的絲帛“繭子”一眼。只是不經意的一眼。

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蘭花體香飄進鼻腔,縱使淡得幾乎無法察覺,那種清雅溫淡的嗅感依然觸動着神經。周煦頓住了腳步,只因這根神經,唯有一人觸動過。

那是人的體香,帶着生人的味道,本是被繭子掩蓋,未引起他的注意,一旦注意起來,卻絕難讓人忘懷。即使在生人中,那也是一種特異的體香,清雅出塵,猶若嬌蘭。周煦突然明白了什麼,眼神微微一轉,微笑轉身朝蘇錦兒道:“對了,蘇掌櫃,你這‘繭子’裡的東西莫不是很難馴服?是否需要在下幫忙?”

“不必了,勞周公子掛心。小女子還處理得來。”掌櫃的臉上掛着雷打不動的笑容,好像粘上去的一般,虛假得很。擺明了就要送客,可這錦繡齋是什麼地方?做生意的地方。客人還沒打算走,她就不能趕人。

周煦乾脆圍着那“繭子”打量起來,不顧掌櫃的一臉狐疑,突然伸手摸了摸,又敲了敲。突然脣角一勾,微微笑道:“這繭子再織大些怕是過兩天就可以當了妖怪客棧了,是不是呢,裡面的客棧老闆?”

那一句話聽得掌櫃一頭霧水,繭子裡的顏姬卻心中一動。

——妖怪客棧?這般熟悉的一句話,周煦上次說她顏府中妖怪太多,幾乎變成了妖怪客棧。還曾開玩笑道既然這羣妖怪住得如此舒服,乾脆來收住宿錢,讓顏姬當了客棧老闆也省得他天天捉了妖往外趕。

她從他一進來說話的聲音,以及那掌櫃叫他“周公子”早就聽出他是周煦。此時他敲着這繭子如此說,莫不是提醒她,他也知道此事,正在想法子救她出來。

當下心裡定了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