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媚十一娘如獲大赦,忙將身一躍,自水中上得綵船來,看看魚姬臉上的神情,下意識的整理好散亂的衣襟,嚅嚅言道:“我知道你記着小落的仇,必定不肯放過我,所以……”

“我雖不知道你是怎麼烙上這水侍印的。”魚姬冷笑一聲:“但是你別以爲有了這個印記,就權當免死金牌。

玄蛇一脈雖說世代爲獸道之中水靈近侍,但你這樣的孽畜還不配!

你烙得上去,我就摘得下來!”

說罷右手遙指媚十一娘胸口,五指一收。

媚十一娘面露痛楚之色,雙手掩住胸前的水侍印,顫聲道:“這水侍印不是我自己私自烙上去的,而是長老臨終前親手傳下。”

魚姬神情蕭殺,咬牙道:“然則,你言下之意,便是我殺你不得了?”

媚十一娘深吸一口氣,暫時穩住心頭的懼意,直視魚姬含怒的雙眼:“自古以來獸道之中便有金蟾、天狐、玄蛇、焰虎、伏翼、銀雕六脈,

世代爲金木水火土風等六靈近侍,在六靈尊主輪流執掌獸道之時,爲之驅使效命。

這兩千年來獸道之中發生了不少事情,雖然我也不甚明白。

但現今焰虎一脈兩千年前已然滅絕,風靈近侍銀雕一脈卻日益鼎盛坐大,

天狐、伏翼雖受封誥,也不過是被投閒置散,一個個只求逸樂……”

言至於此,媚十一孃的眼光轉到船艙裡的三皮身上。

三皮被她看得發慌,乾咳兩聲道:“關你什麼事?!有那功夫,管好你自己吧!”

媚十一娘轉眼看看魚姬繼續說道:“金蟾、玄蛇同被銀雕壓制,漸漸人丁凋敝,

尤其是三百多年前與銀雕一場火拼之後,金蟾一脈均被驅散各地,難回蟾塢故土,

而我玄蛇一脈卻死傷殆盡,我想這件事你應該知道。”

魚姬不置可否,只是冷聲言道:“說了那麼大一堆廢話,你究竟想說什麼?”

媚十一娘道:“我要說的是,而今玄蛇一脈只剩我一個。你若是圖一時之快,殺了我泄憤,那麼……”

魚姬不怒反笑:“那麼?….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媚十一娘壓低聲音,如耳語一般對魚姬言道:“只不過我接下這水侍印記之後,循例回水靈殿祭祀時,無意中發現水靈殿中裝載聖體的寶匣是空的……”

魚姬面色驀然一變,一把扯住媚十一孃的衣襟,逼近那張滿是懼意卻又莫名興奮的臉,咬牙道:“你這是在要挾我?”

媚十一娘顫聲道:“不敢…..不敢……我只是想告訴你,殺我沒有半點好處。

之前種種只是我心中猜想,更加不會讓旁人知曉,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將水靈殿中之事四處張揚。

我此番前來,只爲救人,別無他圖,只求你不念舊惡,把回元露給我。”

龍涯等人雖未聽清魚姬與媚十一孃的言語,但見魚姬面色鐵青,緩緩鬆開媚十一娘,心頭均想也不知道那妖女耍了什麼手段,居然逼得魚姬放她一馬。

魚姬定定神,轉眼見媚十一娘面露哀求之色,也不似作僞,於是開口問道:“你口口聲聲說要救人,究竟是要拿着回元露去救何人?”

媚十一娘開口言道:“他名叫慕茶,乃是現今金蟾一脈的族長。”

三皮聽得此言,卻是一笑:“你編笑話,也得編個合情合理的。

咱獸道之中,誰不知道玄蛇金蟾兩族歷來不合,偏偏蛇澤和蟾塢有是緊挨一處,

便是你一個,從小到大,也不知道拿了多少金蟾來填肚子,

此等天敵,那會連命都不要來求回元露?”

媚十一娘慘然一笑:“若是在一千年前,我也會覺得這是個編的很蹩腳的笑話,可是現在卻是半點也笑不出來了。”

魚姬看看媚十一娘,轉身走回船艙的座頭上坐下,而後言道:“不妨說來聽聽。”

對媚十一娘而言,一千年前的修羅澤一役可以說是畢生難忘。

她一心想要依附的妖王蛟戮對修羅澤的所有妖精而言,無異是一個恐怖的噩夢。

當她被吸盡妖力,無法動彈的癱倒在那堆積如山的妖精的屍堆裡時,眼睛的角度只能看到遠處的鼉刖和蛟戮的殊死搏鬥。

直到鼉刖那把黝黑的斷山鐗挾着石破天驚之力,穿過妖王蛟戮的喉嚨將他牢牢的釘在山崖之上,四處噴濺的黑血混合着泥漿也撒在了媚十一孃的身上,暖暖的,帶着腥氣。

這便是哪個她曾經仰望過,費盡心機取悅過的王留給她的最後一絲印象……

她看到那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胡亂裹着不合時宜的衣衫的女童抱着那盆已經變得慘白無色的幽草走向那全身浴血的鼉刖;

看着那五百里修羅澤的新妖王以斷山鐗立誓,禁絕修羅澤的殺戮和傾軋,羣妖呼聲雷動……

媚十一娘只覺得心裡很空很空,比被吸盡妖力的身體更加空蕩。

往昔是一妖之下,萬妖之上的絕世妖姬也罷,而今是行將就木,離死不遠的老蟒蛇也罷,一切都是空。

無論她以往做什麼,如何努力想要抓住什麼,可她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不曾擁有過……

她只能無力的攤在那裡,看着前面積聚的修羅澤羣妖一個個的散去,最後,那本可位居羣妖之上的新妖王懷抱幽草在那樹下默默流淚,最後化爲一眼幽泉。

“吧嗒啪嗒”

細碎的腳步聲響過她的身邊,媚十一娘看到那個來歷不明的女童低垂的臉龐一晃而過,滿臉的悲慼。

她從沒見過這個女童,但不知爲什麼卻驀然生出一股難言的懼意來,就和那天在那枯竹水榭之外的感覺一樣,那種似曾相識的畏懼似乎是有生以來便深藏骨髓之中。

媚十一娘下意識的閉上雙眼,就如同那一大堆死去的妖精一般,沒有半點生機,待到她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個女童已然去得遠了,想來也不曾留意到她還一息尚存。

遠處流淌的幽泉地上蜿蜒,浸潤着那盆早已沒了生機的幽草,一時間泉水流淌過的泥地上,都發出無數帶着粉色的悽悽芳草。

水流被修羅澤的風吹得滴溜溜直轉,鬼使神差一般晃晃悠悠到了媚十一娘滿是血污泥濘的臉邊。

媚十一娘莫名的張開嘴來,探出纖細的舌頭在泉水上一點,只覺得舌尖一片苦澀,她知道,那是妖王鼉刖的眼淚。

她沒哭過,所以從來都不曾有過眼淚,只是聽說過眼淚有很多種,傷心的時候是苦的,開心的時候是甜的。

這滴淚這般苦澀,想必流淚的人必然很傷心。

媚十一娘心裡驀然浮起一絲酸楚,心想那小落雖已不在,還有人爲她如此悲切,比之自己,卻不知道幸運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