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客棧

三個時辰之後, 關羽一行失望而歸,那女子並不是浮生。

大夥兒脫去蓑衣進店,糜芳見關羽衣衫盡溼, 正要問他要不要先洗個澡, 卻見他已經飄然上了樓梯。

蘇泠在樓下喊了幾聲, 都未見關羽迴應, 糜芳攔住他, 嘆道:“讓他靜一靜吧!”

蘇泠賭氣似的一跺腳,轉身也‘噔噔噔’跑上樓去。

*

翌日一早,蘇泠去敲關羽的門, 見沒人迴應,便乾脆順手推開門, 邁步進來。

又喚了幾聲, 還是沒人迴應, 心中納悶兒。轉過屏風一瞧,不由大驚, 只見關羽蜷縮在牀上,眉頭微微蹙着,額上全是細汗。

蘇泠心知不妙,忙俯下身,擡手在他額上試了試, 竟然滾燙無比, 於是不敢遲疑, 忙跑出去敲糜芳的門。

糜芳拎起外衫便往關羽的房裡跑, 又吩咐屬下去請大夫。

蘇泠在後面跟着, 一個沒留意,差點兒與迎面而來的黑衣人撞在一起, 她瞥一眼此人,只覺這人帶着紗帽很是奇怪,卻也來不及多想,便向關二爺房裡跑去。

黑衣人愣了片刻,轉眸看一眼關羽的房門,又回過頭,默默下了樓。

*

夜色悽迷,關羽房間的窗戶‘吱呀’響了一聲,一個黑影探身翻了進來。她重新關好窗子,走到內室門前,側耳聽了一陣,聽到外間十分安靜,這才輕手輕腳地走到榻前。

關二爺靜靜地躺着牀上,面色蒼白,眉心輕蹙,似乎十分難受。

黑衣人沒有遲疑,俯身半蹲在榻前,將兩指輕輕搭在關羽腕上。

細細診斷片刻,又將手背擱在他的額頭上探了探,收回手,頓了頓,伸手掀開被子,輕輕解開關羽的衣帶,目光不由一痛,只見關二爺胸前,竟深深淺淺佈滿了許多傷痕。

舊傷新傷摞在一起,每一處都像是在昭示着一場慘烈的戰役,特別是最新的那幾處,甚至還未完全長好,並且已有些感染的跡象。

似乎不忍再看,黑衣人別過頭,摸索着重新幫他繫好。

轉回眸,目光輕輕落在關二爺俊美憔悴的臉龐上。

似是遲疑了片刻,黑衣人才探出手,輕輕落在關二爺額上。然後一路向下,纖細的指尖依次拂過他緊蹙的額頭,緊密的雙眸,高挺的鼻樑,最後落在他柔軟的脣上。

關二爺突然囈語一聲。

黑衣人條件反射似的縮回手,見關二爺並未醒來,稍稍放了心。定了定神,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兩粒丸藥,然後伸指輕輕分開關二爺的脣,將兩粒丸藥給他喂下。

看到關二爺吞下藥丸,黑衣人又重新幫他蓋好被子,復看他一眼,起身欲走,剛邁出一步,手腕卻猛地被牢牢抓住。

黑衣人詫異地回眸,見關二爺閉着眼並未醒來,這才放了心。

關二爺攥着黑衣人的手腕,喃喃地囈語幾聲,黑衣人仔細聽了片刻,才聽出他口中喚的是‘浮生’,不由心口猛地一疼。

她看一眼覆在自己腕上的手,眸光沉沉轉了轉,然後狠心甩手抽了出來。

“不要走——”

黑衣人腳下一滯,只是片刻,頭也未回,又決然地向窗子旁走去。

關二爺修長的睫毛動了動,緩緩睜開眼,朦朧中看到有一道黑影翻出窗戶,他眨眨眼,想看清楚一點兒,卻沒有力氣,眼臉又默默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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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關羽終於醒了過來,只覺昨夜昏昏沉沉中,似乎看到了浮生,心中悵然若失,卻不知是不是夢。

糜芳等人進來的時候,見關羽已經穿戴整齊,打好了包袱,驚道:“將軍這是做什麼?”

關羽理一理璞帽,提起青龍偃月刀,道:“你去吩咐一下,我們立刻上路!”

糜芳急道:“將軍怎能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雲長已經沒有大礙,糜大人儘管放心!”說着,提足就要出門,前腳剛跨出門檻兒,忽覺眼前一黑,連忙扶住門框,身子晃了晃。整個人差點兒沒倒在地上。

糜芳嚇了一跳,忙過來扶他坐下,道:“將軍非要硬挺,恐怕還未尋到葉姑娘,將軍便要先倒下去了!”

其餘幾人連連附和,也跟着好一通勸說。

關羽的身子確實支撐不住,又見衆人苦勸,只得答應留下來休養兩日。

*

“唉,熱死了,什麼天兒這是!”

客棧廚房裡,小二正蹲在地上,拿着一把芭蕉扇,呼呼扇着爐內的火,一邊扇,一邊抱怨個不停。

爐上青煙嫋嫋,滿屋子都是藥香。

忽然一個黑衣閃身進來。

小二忙起身攔住,道:“客官,這是後廚重地,您不能進來,快,快出去……”

黑衣人擡手晃了晃,攤開手。

一句話噎在喉嚨裡,小二‘咕咚’嚥下口水,看着眼前滿滿當當的錢袋,舌頭都打起結來,“您…您這是幹什麼?”

黑衣人收回錢袋,看一眼爐上磁磁作響的藥草,取出一個瓷瓶,道:“每日一粒,將這丸藥加入天字一號房客人的藥湯裡,錢就是你的了!”

小二臉色一僵,道:“這什麼藥?不明不白我可不敢往客人藥里加,萬一出了人命官司,小二我可承擔不起。”

黑衣人頓了頓,打開瓷瓶,倒了一粒出來,撩開帽紗,一把捂進嘴裡嚥下,道:“你放心,這藥沒問題!”說着,又從袖口裡多拿了一袋錢出來。

小二的雙眼登時便直了,卻仍是猶豫不決。這位客官整日深居淺出,又常常帶着個紗帽遮着臉,神神秘秘,不像是個可以信任之人。

“你要不要,不要我可拿走了!”黑衣人此話一出,作勢欲走。

小二急了,一把搶過錢袋,道:“要,爲什麼不要!”罷了,罷了,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這重重的兩袋子錢,他做上十年八年恐怕都掙不來,況且這藥黑衣人都親自吃了,多半不會有什麼問題,只是不知這人爲什麼要這麼做。

“客官,你要我添這藥做什麼?”

黑衣人將瓷瓶放入小二手中,提足正要離開,聞言轉過頭,默默看一眼小二,沒有說話。

隔着薄紗,小二隱約就能感覺到黑衣人凌厲的目光,不由一個寒顫,忙道:“我知道,不該問的不要問!”

黑衣人似是輕笑搖頭,轉身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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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果然依着黑衣人的吩咐,每日往關二爺的藥湯里加入一粒丸藥。

關二爺的身體慢慢好了起來,小二剛開始還惴惴不安,後來見他果然沒什麼事兒,不由便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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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後面的院子裡,種着幾株白玉蘭,淡雅的花朵安靜地掛在枝頭,散發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關二爺一身青衣,手提青龍偃月刀,正在花下練功。

他的身子跟着刀的走勢或傾或倒,旋轉騰挪間,透着灑脫磊落之氣。

二樓之上,黑衣人臨窗眺望,輕盈的薄紗遮住了大半張俏臉。

只見關二爺騰空而起,在空中一個翻身,將青龍偃月在地上一挑,頓時挑起一地落葉翩翩飛舞,然後一個收勢,收起長刀。

一陣掌聲響起,蘇泠輕笑着走上前,拿着帕子便要給關二爺擦汗,關羽急忙躲開,從袖中取出一隻帕子,道:“不敢勞煩姑娘,還是我自己來!”

蘇泠看一眼關二爺手中的帕子,不由挑眉笑道:“怎地二爺還藏着女人的帕子?”

關羽一愣,尷尬地笑笑,復將錦帕小心收入袖中,道:“將養了這幾日,我的傷已經沒什麼大礙,麻煩姑娘跟糜大人說一聲,我們還是早些啓程要緊。”

蘇泠點頭,轉身而去。

關二爺擡眸,二樓窗前那抹身影已經不見。

*

黑衣人在櫃頭結了帳,復擡眸看一眼靜悄悄的二樓,然後扶一扶肩上的包袱,轉身毅然向客棧外走去。

剛跨出客棧大門,卻迎面被一隊人馬攔住了去路,看這些人的裝扮,明顯是官府裡的衙差。

“給本官把客棧圍起來!”打頭的郡官手臂一揮,衙差們立刻分散開去,將整座客棧團團圍了起來。

那郡官見黑衣人立在門外,將令牌一亮,喝道:“官府辦事,所有住客暫時不能離開!”

黑衣人頓了頓,沒有爭執的意思,轉身又走入客棧。

衙差們將客棧裡裡外外搜查一遍,然後在後院的枯井中撈出了一具腐屍。

那郡官大怒,立刻吩咐衙差將所有的住客全部趕到大廳裡來。

糜芳正欲上前與那郡官理論,卻被關二爺攔了下來,關二爺衝他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這裡是曹氏治下的地界,他們喬裝而來,不好惹太多麻煩上身。

腐屍用白布遮住,住客們被衙差趕到角落裡,衆人雖不明就裡,但看這眼前情形,也能猜到是出了命案,大家翹首往屍體處張望,看熱鬧一般,指指點點,小聲議論着。

那客棧掌櫃討好似地跟在郡官身旁,又是陪笑,又是作揖,哀求這郡官不要打擾它的生意。

那郡官被他纏得不耐煩,甩袖怒道:“還記掛着生意?你這小店兒攤上大事兒了不知道?”

掌櫃被唬得一楞,慌慌張張地忙要辯解,卻被衙差衝上來架到了一邊。

衙差從那腐屍身上翻出一塊佩玉,交到郡官手中,郡官擱在手裡一瞧,不由大驚,怒道:“果然是本官那苦命的外甥!店家,本官外甥的屍骨在你客棧後院的枯井中被發現,你可有話說?”

掌櫃一聽,‘噗通’跪在地上,爬到郡官跟前,磕頭道:“草民冤枉,草民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人在你這裡發現,你如何脫得了干係?”

掌櫃的嚇得臉色蒼白,“大人明察,真的不關草民的事兒,求大人找出兇手,還小人一個清白!”說着,伸手要去扯那郡官的衣袖,卻被郡官嫌惡地一腳踹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