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得知薩玉兒整日在弘聖宮以淚洗面,宇文邕既懊悔又心疼,可是君無戲言,聖旨已下,總得熬過這一個月才行。每當何泉來報說玉貴妃寢食難安,整個人消瘦一大圈時,宇文邕都恨不得衝到弘聖宮去看她,可是每次又都忍了下來。
薩玉兒在失望和傷心之後,便是有着莫名畏懼,畏懼這個如牢籠般的殿宇,畏懼那個有着無上權力的皇帝,一句話便可將她圈在籠子裡,戲文上曾說伴君如伴虎,原來是真的。
可她卻不知道,在第十一日的晚上,宇文邕曾偷偷跑到弘聖宮去看她,看着牀榻上熟睡的她,他有多心疼。從那晚過後,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無論他白天多忙多累,都會跑到弘聖宮去看她一眼再走,她卻渾然不知。
宇文邕本打算就這樣悄悄地度過一個月,可就在第二十九天的夜間,他站在弘聖宮的大門外還未進去,便聽見從院子裡傳來的笛聲,那曲《梅花引》悲悲慼慼,欲訴無語。
他彷彿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火把將天與地之間照得通明,梅隱雪站在懸崖邊決絕而又悽美的笑,聲音夾雜着西風凌冽而又凌亂。
“你永遠都別想得到梅花令,還有……”她笑着用手輕輕撫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宇文邕的目光如火焰般濃烈,他似乎突然間知道了什麼,就在自己還未完全明白過來,梅隱雪便冷聲道:“還有,你的骨肉!”
語畢她便轉身欲跳,宇文邕撕心裂肺地喊道:“你若此刻跳下去!我生生世世都不會原諒你!因爲……因爲……你殺了我最愛的女人!”
他指着背對自己的梅隱雪,已是痛哭流涕。可她連頭都不曾回,便奮力地跳了下去。
那一刻如今這般清晰地出現在宇文邕的眼前,院內的笛聲還未落下,他已經迫不及待破門而入。
薩玉兒佇立在院子詫異地望着宇文邕,四目相對,不過須臾,卻恍如隔世一般漫長。還未等她開口說話,宇文邕已經一個箭步跨上來一把將她拉入懷中:“我錯了!”
薩玉兒本是滿腹的委屈和憤怒,本想再見到宇文邕將他罵個狗血淋頭。可是他如今竟然對她承認了錯,這叫她毫無準備,只是傻傻地被他抱在懷裡。
她感覺到自己的脖頸間有滴溫熱的淚流下,她本打算推開他一看究竟,他卻反倒摟得更緊。
“我錯了,別離開我!”他在她耳畔急切地說道。
她終究忍不住哭了,她以爲她會怨恨,會厭惡,會恨不得扯下宇文邕的一層皮來,可是如今真的見到了他,她除了委屈更多的竟是思念,無止境的思念。
薩玉兒胡亂地捶打着宇文邕的背,他的手臂加大的力度,哽咽地對薩玉兒說:“我好想你,從弘聖宮大門邁出去的那一刻就開始想了,發了瘋似的想你。”
“你走!你不是已經把我禁足了嗎?還跑來做什麼?你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你走!”薩玉兒哭喊道。
“我不走!這輩子你都休想推開我,我說過你是我的!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你都休想離開我!”他喘着粗重的氣息,瘋了似的吼道。
薩玉兒掙扎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只是不停地抽泣。宇文邕似乎清醒了一些,微微放開手,眼前的她面色蒼白,憔悴而消瘦。他的心彷彿被綿細的針扎過一般疼痛,更後悔剛纔的粗暴。
“玉兒……我……”看到薩玉兒冰冷卻含着熱淚的目光,他突然很慌亂。
“這也是你的聖旨嗎?就像禁足一樣?”她冷冷問。
宇文邕無奈地嘆息一聲,握住薩玉兒冰冷的雙手,那支白玉笛早在兩人爭執中滑落在雪地上。他蹙眉冥思許久後輕聲道:“我說過,在你面前我不是皇上,可是我卻食言了。我知道,你惱我怒我都是應該的,可是你知不知道那晚當我聽到你半夜失蹤,我有多着急。我最怕你被宇文護的殺手給……”
薩玉兒驚慌擡頭望着他。
宇文邕繼續道:“如今前朝戰事緊張,突厥已經決定出兵,雖然具體出征時間還未定下來,可我隨時都有可能奔赴戰場。我不怕戰死沙場,只怕若我死了,誰照顧你?”
“你少胡說!”薩玉兒急着道。
他嘴角露出一絲驚喜更有一絲戲弄:“你還是擔心我的。”
“你若再說這種沒輕沒重的話,我就……我就……”她急得眼圈微紅,竟口吃起來。
“你就怎麼樣?”他眉眼中的戲謔更多,不禁惹得薩玉兒一陣嗔怒。
見她的眼裡再次蘊含了淚,他方知此話確實有些說重了,他伸出手輕柔地將薩玉兒擁在懷中喃喃自語:“我不能死啊,不能死。”
她抽着鼻子,緩緩伸出被他捂暖的手環住他的腰際,當年的寒冰就是那樣一去不復返的,如今的她即便再生氣,也不要宇文邕有任何不測,她要他好好地活着,長命百歲地活着。
她伏在他滾燙的胸口上哭道:“你要好好的活着,你說過要帶我回隱梅山的,我還要帶你去河裡捉魚,到山坡上抓兔子。你答應過我的,你可是皇上,君無戲言。”
“好,我們去捉魚,抓兔子。我還要帶着你去山頂看日出,帶你去草原上跑馬,我們將來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做,所以你可不許再生我的氣了,否則這些美好的事誰來幫你完成?”宇文邕用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深色瞳孔中充滿了濃郁的嚮往。
薩玉兒微微點頭,突然她抓着宇文邕的手,還不等他明白過來,她已經張大嘴在他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下去,這一口可解了她多日來生的悶氣,他微蹙眉頭可見薩玉兒絲毫沒有留情。
“什麼時候變成小狗了?”雖然疼痛,可他心底卻極是歡喜。
薩玉兒揚揚下巴趾高氣昂地說:“你害得我禁足一個月,還抄了那麼多《女訓》,咬你一口算便宜你的!就當我們扯平了。”
宇文邕低頭伏在她耳邊壞笑:“咬一口哪兒夠啊,爲夫可以讓你多咬幾口的。”說着,那滾燙火熱的吻已經封住她的口,纏綿悱惻,脣齒間皆是彼此的氣息縈繞徘徊。
當晚,宇文邕留宿在弘聖宮,聞此消息的太后和李娥姿都暗暗鬆了口氣。
元日的宮廷自然極爲熱鬧,殷紅的宮燈掛在高大宮牆兩側,在冬日白雪中泛出暖人的光芒。十二對宮娥提着紅紗宮燈,手中的檀木托盤上盡是各類賜品,有珍珠項鍊,瑪瑙鐲子,翡翠戒指,金玉簪子……還有數不盡的器皿賞玩,璀璨奪目,她們步伐輕盈朝各宮各院走去,新年伊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幸福而又興奮的光暈,眼中也盡是對新一年的期盼。
宮女期盼着早日出宮嫁得如意郎君,太監期盼着新年多討些賞賜,當官的期盼着仕途亨通,妃子期盼着寵冠六宮,而薩玉兒卻期盼着宇文邕能早日親政,凱旋而歸。
就在元日這一天宇文邕決定二月初二正式出兵,他將和宇文護一同率兵前往戰場,宇文護的二十萬精兵打先鋒,同駐守邊境的宇文憲會合,而宇文邕則北上,前往突厥,親自同突厥的二十萬援軍會合,再一同向洛陽進發。
含仁殿的檀香氣息濃郁卻不刺鼻,純金九鼎瑞獸香爐裡煙霧繚繞,紅木長案上中央是香爐,一側放着一盞茶,如今杯中的茶已是微涼。太后身披銀色狐裘,面色祥和淡笑,雖然殿內的暖爐已經燒得火熱,可她還是抱着一個手爐,許是年紀大了更是畏寒。
坐在中間的宇文邕則是黑色龍袍加身,金線娟秀的五爪金龍奔騰在胸口處,那模樣栩栩如生,好似就這麼輕輕一碰那神物便要從他的身上飛騰昇天一般。他雙手拄在長案之上,面色清淡只是目光中蘊藏着絲絲暖意。他頭上的玉冠緊緊束着一絲不亂的髮髻,這樣棱角分明的俊朗面龐,雖是帶着一絲書卷氣息,可凌厲的目光中便可看出他實則是一個久經沙場的英勇之士。
李娥姿坐在宇文邕的另一旁,恭敬而又溫順,頭上的鳳冠精美璀璨,襯托着她的面色更是紅潤白皙。兩個人這樣瞧去,倒真的是珠聯璧合,佳偶天成。
除了他們幾人端坐正位之外,其他妃子則依照品級於兩側而坐。說到底,也不過這麼幾個人而已,說是君王的後宮,如今看上去怎是冷清二字就可形容得了的。李娥姿甚至覺得,她位居後位,如今皇上的後宮竟不如一個臣子的側室多,着實是寒酸了許多,有失體面。
“過了正月初七就要着手準備選秀了,而今年皇上又要帶兵出征,哀家是想能趕在皇上出征前將此事辦妥。”太后笑望一眼李娥姿,李娥姿會意微微點頭。
“母后,兒臣倒是覺得這種事情無需着急,待兒臣打了勝仗凱旋而歸之後再議也不遲。”宇文邕連忙道。
“事關皇嗣,怎麼不急?這可是最重要的事了,如今娥姿已經誕下贇兒,昨日太醫來報德妃也已經有了一個月的身孕,果真是喜上加喜啊。”太后微笑道,然後瞥了一眼默默坐着的薩玉兒輕聲說:“自然,這種事情也是要靠機緣的,哀家相信在座的所有皇媳都會爲咱們大周開枝散葉的。”
“太后放心,臣妾一定會將選秀之事辦穩妥,定會爲我大周選拔出賢良淑德之人,好讓皇上後宮充盈,多爲大周增添皇嗣。”李娥姿輕聲微笑道。
太后滿意點點頭。
“而如今四方還未太平,出征在即,朕着實沒有這個心思,還望母后體諒。”宇文邕瞥了一眼薩玉兒後,連忙拱手道。
“話不能這麼說,你出征是國事,固然重要,可是這充盈後宮繁衍皇嗣也是重中之重的頭等大事,可不是兒戲。你放心,你儘管將此事交給皇后去處理,決不讓你費心的。”太后微笑安慰,似乎並未察覺出宇文邕的心思。
“母后,此事還是延後商議吧……”
“好了,就這麼定了。”
宇文邕正欲開口爭辯,薩玉兒立馬坐直身體道:“太后所言極是。妾等定當全力輔助皇后將此事辦得圓滿,竭力爲陛下選拔更多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