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獨橋夢斷_第四十三回 玉鐲沉湖 春秋夢醒斬情絲(二)

攀着房門出屋,陽光刺目,顏兒揚手遮了遮眼。虛無地躺了三日,初時心悸不已,漸漸竟似麻木了。但聽心聲?哪裡還容得自己自欺欺人?他的眸,他的心……再不會爲自己而動,或許,真的……從沒爲自己動過。試問,世間哪個男子會大度到把心上人拱手相讓?世間又有哪個男子會狠心到把心上人逼至吐血?又是一陣心悸,顏兒捂着心口,癡癡地望一眼如洗的碧空,卻是悽悽一笑。

“唉,你們猜猜,今夜哪個宮會掛燈?”“幹嘛?又打賭下注啊?你昨夜應我桂花糕可還欠着呢。”“猜嘛……”

宮女們嘰嘰喳喳嬉笑不止,顏兒恍然,不知不覺竟踱來了後院,急急轉身便要走,可剛要挪步,聽到宮女議論顏雙,便不由停住了。

“當然是顏淑妃咯,她是陛下的表妹,自然是最寵,昨夜不就是曲臺殿掛燈嘛。”

“不對,依我看該輪到強賢妃了。同一天封妃,其他妃子都輪到了,可偏……呵呵,今夜啊,必是賢妃娘娘的洞房花燭夜……”

嬉笑聲愈來愈刺耳,嗙……顏兒重重地倚落朱牆,震得淚珠斷了線般滾落,心底最後一個角落也被撕碎了,三日,痛心傷臆的三日,卻是他的……良辰吉日,伴淚而眠的三夜,卻是他的……洞房花燭。他攬着別的女子卿卿我我之時,自己竟在爲他落淚,爲他開脫,爲他找了一千個他真心實意的理由。自己如何不是愚不可及?該醒了,這春秋大夢啊……

拖着甸甸的步子回屋那刻,竟迎面撞見苻融,顏兒瞧也不瞧,癡癡地進屋,轉身便關門。

“唉……”苻融伸手一攔,掰住門沿稍一使勁,便擠入了屋,自顧自地落座,自顧自地沏茶。

頓在原處,無力地垂手,顏兒懶於計較,只當來人是透明的,悶聲便往內室踱去。

瞧她那心灰意懶的模樣,苻融皺眉,耐不住地起了身,一把拽住玉腕,卻是操着打趣的口吻:“怎的?分明是我被你當衆悔婚,該氣該惱的是我。你卻端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還真是惡人先告狀。”

顏兒都不曾抽手,僵住般一動不動。

“哎……看來芸兒沒騙我,啞了?還是傻了?”苻融探頭瞧了一眼,只見玉靨除了眼眶微紅竟不着一絲血色,聲不由軟了下來,“跟你說笑的。”

顏兒扭頭,冷漠地望了一眼,又無力地抽了抽手。

苻融一癟嘴,好不討趣地鬆了手,卻從袖口掏出一封信箋,塞到顏兒手裡,臉微微一紅,不自在道:“這是厲王的退婚書。”

手搐,星眸一顫,顏兒驚愕地凝着苻融,滿目疑竇。

“放心,我可沒逼他。”苻融愈發不自在,蹙眉,猶豫一瞬,解嘲一笑,“我從不強人所難,你我的婚事,明日……我再來,等你答覆。”說罷,眸光紛雜地捎了一眼,便轉身走了。

癱坐椅上,顏兒顫顫地展開信箋,確是他的筆跡,苦笑,連他也不要自己了?對自己,便連報仇泄憤都不屑了嗎?可,定睛一眼,淚啪嗒滴落,“朕退婚之意已決,聘禮權作補償”寥寥幾筆,刻在心頭逼得自己喘不過氣來,“朕”?自己害他由萬乘之君淪爲階下之囚,此等深仇,他該把自己千刀萬剮泄憤纔對。爲何?愧疚湍涌,顏兒揉着信箋搓作一團。

冥色漸濃,幽長的宮道空無一人。

小草憂鬱地望一眼幾丈開外的殿門,撅着嘴道:“小姐,天黑了,我們回吧。若叫強賢妃瞧見……多不好。”

表情木然,顏兒依舊癡癡地凝着,心裡卻扎扎地難耐,默默喃喃地祈禱,別來,別來,千萬別來,哪怕只爲自己留個念想也好……

可,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當明黃步輦晃出朱牆角的那一瞬,顏兒碎碎地退了一步,凝滯的眸閃了閃,淚光盈盈。

“陛下……”

隱在牆角,映着冥色,兩抹瘦削的身影倒叫人輕易難以察覺,方和眼尖,不經意瞟到,急急壓着嗓子對着下輦的主子,輕聲提醒。

驀然回眸,那一削肩落寞悽清更勝梨花帶雨,苻堅不由愣住,驚、喜、憂、愁交替着閃過明眸,蹙眉剛要變臉,不料……瑩白身影竟扭了頭,垂瞼時那縷哀怨眸光,緊抿脣角勾起的那道悽悽弧線……直叫跨過門檻的腿頓在了半空。

“陛下,臣妾接駕來遲,還望恕罪。”強賢妃羞答答地迎到了院門前。

擠出一絲輕笑,苻堅順勢跨進了院……

顏兒揪着衣襟,心裡分明唸叨着,走,頭也不回地走,然,還是不聽使喚地回了頭……只是,這眼回眸,生生後悔,叫墜入谷底的心,頃刻埋入黃土裡……女子一襲紅裙嬌豔似火,男子一襲灰白長袍皎皎如月,光是微揚的袍角交纏在一起,已堪稱天作之合……思緒飄飛至阿房宮的那襲灰白,那夜他救的是自己,攬的……也是自己,如今……淚痕洗得玉靨幾近透明,卻洗不盡心頭的蒙塵,親眼見了,如此便可……不相念。今夜、明夜、再明夜,未央宮的紅燈籠掛在哪個宮、哪個殿,再無關緊要了,情斷了,心也該……死了……

燭光在淚湖悽悽跳躍……灼眼,顏兒幽幽地闔了眼,蹭着枕頭稍稍別了別臉。

“小姐,要不,就嫁……陽平公吧?小姐,我知你心裡向着他,不想與他爲敵,情願悔了婚,嫁給厲王。”小草摳着指頭惴惴嘀咕,“可莫說厲王這條路,若海不允,便是厲王自己都退了婚。這路行不通。況且,他哪裡值得你如此?自那日把你送來這兒,就再沒來瞧過一眼。芸公主早晚都會去承明殿相請,他都不肯來,卻是……夜夜風流快活。”

蒼白的脣角抿了抿,顏兒竭力抑住不哭,可淚還是潤了眼角,只得急急扯着錦衾捂住了臉。

“小姐……”小草攀着錦衾,推了推,焦慮催道,“時日不多了,應了吧?還猶豫什麼?他都不要你——”

譁……錦衾掀了開,星眸蒙着幾點淚光,卻是簇着細焰,顏兒忿忿瞪了一眼。

小草嚇得噤了聲,自覺失言,侷促地合手摳了摳。

眸中細焰漸熄,顏兒撐着坐了起來,幽幽望了眼小草,終於開口說了三日以來的頭一句話:“我餓了,勞你弄點吃的。”

“唉。”驚喜,小草狠狠點頭,興沖沖地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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