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軲轆軲轆單調地響着,柳煙靜默地歪倚車窗,漠然地掀起車簾一角。她瞥見窗外翻轉的馬蹄嚴嚴實實地圍着馬車,亦聽見秦兵鐵甲鏗鏗地輕響。
深吸一氣,她撂下車簾,坐了回身。此來秦國,她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她只想救回她的兒子。
“豫兒,”她默唸,繼而冷笑。女人當真是傻,爲人母的女人更是傻。十月懷胎之時,她就該腰纏布條狠狠勒死他。即便顧念己身,留他足月,待他呱呱落地之時,她就該狠下毒手,親手掐死他。可她捨不得,她竟捨不得。
明知這個孩子身體裡流淌着那個惡人的血液,他是天地難容的禍種,她卻還是沒捨得殺他。現在,她竟爲了救他,舍了這世上最愛她的男人,舍了她廝守十餘載的家。傻啊,真傻。
她曾捫心自問,倘若豫兒不是她唯一的兒子,倘若她爲天錫誕下的是一雙蛟龍而非一對彩凰,她是否就捨得下他的生死了呢?倘若當初她不是懷攥私心,向天錫自薦送她的豫兒入秦爲質,是否就不會有今日的殺身之禍了呢?她不知道。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倘若。
倘若這世上真有“倘若”,那她絕不會在洛陽城的街頭接下若海遞來的那串冰糖葫蘆,即便父母雙亡、舉目無親,哪怕是街頭行乞、賣身爲奴,她都不會咬下那顆果仁,如此,她便不會是月影宮的六兒。
倘若真有“倘若”,她會盡己所能好好地守候涼宮裡那個粉紅少年。她絕不會爲了救那殺千刀的柳丫頭,而耽誤了通風報信。如此,張重華不會死,曜靈有父王庇佑自然也不會死。那她還是涼國太子妃,說不準還真有母儀天下之日。
倘若真有“倘若”,她真該在那堆篝火還未熄滅之時,就果敢地爬上顏子峰的馬鞍,策馬揚鞭隨他奔逃秦國。如此,她便不會遭柳丫頭毒手,傻傻沉睡五年。說不準,她還真能與夢裡的那個男人攜手此生。
然,世上原本就沒有“倘若”。
於是,她陷入命運的漩渦,從六兒變作馬韻如,又從馬韻如變作焦柳煙。她從來都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己,連姓甚名誰都不能左右,人生是何其可悲。
“呵……”她苦笑。柳煙之名,確是她自取的。可焦姓卻是那個男人給的。不知爲何想起那個男人,她的心竟微微一揪,暖暖的,又澀澀的。這世上怕是再無誰能如此掏心掏肺待她。她知恩,故而圖報。這十餘載春秋,她傾盡了一個女人畢生的柔情。
“小如,我不許你這般糟踐自己!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當年若非我輕信柳丫頭,你怎會被人擄走?又怎會遭遇這般厄運?”那夜,他衣不解帶地守着她,紅着眼聲聲自責,卻終是不敢伸手攬她。確是不敢。雖然這個男人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廢了侄兒擁兵自立,卻獨獨不敢傷她。
她還記得,當他看到她腰纏布條,被勒得奄奄一息,他滿眼全是淚。那刻,她分明讀懂了他眼中的柔情和疼惜,可她還是鑽牛角尖,一心只想結果了性命,結果了腹中孽種,結果了與司馬曦的不堪過往,結果了悽苦此生。
她懸過樑,撞過牆,投過湖,想盡了一切法子求死,卻被他一一救下。每救一次,他眉心的痛楚就會深刻一分。她清楚地記得,他攀在她的榻前,握着她的雙手,噙着淚,哽噎着說:“小如,你還記得臨春坊的芙蓉嗎?母妃總借採芙蓉的由頭,去幽會那個男人。你都不知我有多恨那些芙蓉。一個是我哥,一個是我娘,我說不出口,就只好拿那一院子的芙蓉解氣。呵……”他低眉,滾燙的淚滴落錦衾。他在苦笑:“小孩子就是懦弱,除了踩爛扯碎那一院子芙蓉,我想不出其他法子。”
那刻,她才知曉他纔是當年的摧花賊,可憐她無辜受冤,被冒牌的千金公主整得掃了半年的臨春坊。
“我沒想到連累你受冤。你都不知道我躲在牆角看你跪着擦磚,我有多內疚。事情的緣由,我實在說不出口,除了偷偷溜進院子幫你清掃,我也實在想不到法子彌補。”
那刻,她才知曉爲何好幾回入臨春坊,那兒早已一塵不染。
他託着她的手湊到脣邊吻了吻:“我想,你就是那個時候隨着那滿院的芙蓉飄進了我的心裡。這麼多年落地生根,我如何捨得下你?我不捨得你爲一縷亡魂守寡,更不捨得你爲了我當年的錯而尋死。你腹中的孩子既是你的,便也是我的。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她想,隨便哪個女人聽到這樣的情話都會感動。那刻,她也曾感動,卻並未心動。塵世待她實在太過殘忍,自幼孤苦受制於人,豆蔻之年守寡尼姑庵,癡癡傻傻虛度五載光陰,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卻失身於人,試問悽苦如她,如何敢相信世間確有真愛?又如何敢信他的一往情深能地久天長?
她甚至都懷疑過,他那刻的寬宏大度只是爲了得到她。她也懷疑過,抵達涼國的初夜,倘若她不是摔碎瓷杯,抓着碎瓷一心求死,而是曲意求歡,委身於他,他只怕早已厭棄了她。男人得到了,便厭煩了,更何況她還不是完璧之身。
鏗——馬車狠狠一顛,她驚得趕緊捂住腰封。掌心覆着腰封,微微有些硌手,她卻覺得莫名的踏實。這枚玉珏是新婚那夜,他從腰帶取下的。他說:“這塊玉,我自幼戴在身邊,是父王賞賜的‘以玉爲伴’。今日起,我有你做伴,便再用不着它了。贈給你,以表此心。”
她清楚地記得,她接過玉珏時,掌心還能感覺到他的體溫。那種踏實的感覺,生平從不曾有。不,她頭一回感到有安全感,全然源於柳丫頭的告發。那個惡女人當着滿府的下人,衝着他告發她的姦情,妄圖用她腹中的“孽種”致她死地。那刻,她着實怕,更着實氣,雖則她早抱定必死之心,可衆目睽睽下的羞辱,她不敢承受,她更不甘再遭那個惡女人的毒手。若真要死,她不甘他人動手,她只願自己結果。
他終究不曾負她。柳丫頭不過開了個頭,他的刀鋒早已插進她的胸膛。他說:“我絕不容旁人謗誹你半句。”也就是那刻,她想,他或許值得託付終身。那時,她已近臨盆。
她還記得孩子出世那會的模樣,丁點大,紅彤彤的。在沒看到他之前,她分明早已打定主意,待他落地,便用棉被捂死他。她不容司馬曦的孽種留在身邊,時時刻刻提醒她當日的恥辱。可就一眼,她便狠不下心了。她抱着襁褓失聲痛哭。
而他則靜靜地守在榻前。靜靜地攬着她的肩,撫着她的發,他說:“你猶豫不決,便是真心疼他。此乃天性,不可逆。留下他吧,猶豫便是母愛。往後,他就叫豫兒,張大豫,我們的長子。”她驚呆了。也就是那刻,她決定今生便是他了。一個月後,華燈花燭下,她真真正正地成了他的女人。
她掏出玉珏放在掌心,指尖輕柔地婆娑着玉石上的龍紋。龍紋好似這十餘載相守的點點滴滴。他一如當日之誓,捨身護她,在宗祠得知她是馬韻如之時,毅然決然地趕在公審前……弒君奪位。或許,他在世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不忠不孝之人。於她,卻是至情至性之人。得夫如此,今生無憾。
而她,亦如花燭下許下的情語,爲他生兒育女。可惜,她終不曾爲他誕下龍嗣。可他總說:“兒子不兒子,來日方長。況且,孤的一雙公主已是天賜的至寶。”他登基爲王之日,她想過,他已今非昔比,豫兒於他是不能容忍的奇恥大辱。她甚至對她的兒子有動過殺念。可惜,她終是捨不得。故而,在秦國來書要求涼宮派質子時,她覺得是天賜良機。眼不見爲淨,她捨棄了一個母親最原始的眷戀,親手把年幼的兒子送上了趕赴長安的馬車。
“皇后娘娘懿旨,宣涼妃焦氏椒房殿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