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六

不見了樊隱嶽,爭搶失去意義,兩個男人都不喜做勞而無之事,遂各自俱節省了氣力,息戰罷爭。只是,卻也不會就此消停了去,爲不使對手佔得先機,二人皆不會置對方行止不顧。

尤其楚遠漠。

他很明白,在失去樊隱嶽聲跡的這段時間裡,他相應亦失去了自己在這個女人心中好不易方開闢來的那方領地。而同樣是在這段時間,關峙收復了失土。

過去的已然過去,無可改變。

樊隱嶽告訴他,所以會與關峙破鏡重圓,源於寶鄲城外的那一次雪中困劫。對此,他無話可說。未適時趕去救她,他不會後悔,不能後悔。如果重回那時,他的選擇……仍不會變。然而,如果他不是一國的兵馬總都督,如果他沒有肩負千萬名兵士子弟的身家性命,如果他是一個可以隨心所愛的男人,他會去,即使披荊斬棘,即使災厄重重,他都要去!但,他不是。

所以,他能做的,惟有抓住將來。她很重要,比料得想得認爲得都要重要!偏偏,這項體認,是在樑光捎來她的病困之訊而自己無法抽身思及將可能與她陰陽相隔的那刻,痛意兇狠而銳利如閃電般劈中心扉,使他明白,失去她,他將一生與喜樂絕緣。

既然如此,他怎能容許自己失去?他的將來裡,她一定是站在自己身邊分享所有榮耀華彩與喜怒哀樂的那個。

“這人到底要做什麼?這些天盡在邊境線上打轉,不返天曆,不進羲國,難道是樊姑娘隱身在這不遠處麼?”盯梢了多日,越盯越失去耐心,楚河忍不住心頭疑慮,道。

楚遠漠扯脣,“他清楚他的一舉一動皆在本王注視之下,就如本王清楚他一定在關注本王動向一般。他這般反來覆去的盤桓,是想讓本王失去耐心罷。”

“王爺也在拖他的耐心?”

“也許罷。”

“可……”啥時是個頭兒?楚河不敢擅問,但自家王爺能爲一個女人費上這般心思,他煞是納罕。

“他一定會去找她,也一定有聯絡方法。”他眸色深冷。“所以,盯緊他。”

——————————————————————

“放她走罷。”

入了夜,風聲緊峭,縱門窗緊闔,也能聞烈烈呼嘯,令得燃着一豆燈光的屋內冬意昭然,枯坐其內,寒不勝衣。若這時再有一句句與己有關卻聲音平淡的閒談,更能使身外冬意浸髓入骨。

珂蓮兩眸圓睜,一個冷顫過了,又一個冷顫。如斯冷意,在他出手將她拿住縛在馬上時,已然滋於體內。

“關峙你說什麼?”執酒小酌的樑上君似未聽清,傾耳問。

“放她走。”

“你要放了她?隱嶽還沒回來,你就要放她走?”

喬三娘哼笑,“楚遠漠並不在乎她的死活,留了她,又有何用?”

“沒準那楚遠漠是在死撐,咱們真要殺,他真能不顧?”

“他會。”關峙薄脣掀笑,好涼薄。“楚遠漠並非不在乎她的生死,若尋常情形,他不會吝惜救她一命的力氣,但若以她來換隱嶽,他絕不會換。”

“嘖嘖,真狠,好歹是他的妹子,爲了女人,連妹子的性命都可不顧了,這位羲國公主當得可真是窩囊。”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樑上君話中的每字皆擊到了人心痛點。

“放她走罷。”關峙又道。

樑上君嗤一聲,“爲啥要放她走?既然留着沒用,不如殺了她出氣!”

他拈起一根鐵籤閒挑燈花,“隱嶽不想殺她。”

“爲什麼?隱嶽那妮子明明不是觀音菩薩,可某些時候的堅持真讓人莫名其妙。”喬三娘想了當年樊隱嶽執意陪伴傷殘兵士堅守至最後的舉止,搖頭不止。

“這便是她的可貴之處。她在村中時候,不是沒想過放下一切停在村中,但仇恨令她寢食難寧,無法放下。她走了出去,想報仇,亦付諸實施,卻非不擇手段。她盡最大努力避開了對無辜人的傷害,哪怕會危及自身。她如此,儘管矛盾,儘管惹人費解,卻恁般可貴。若她爲一己之仇化作一個殺人狂魔,你們亦不會像如今這般的喜愛她了罷?”

關峙話說時刻,千萬道溫柔流淌在眉眼之間,軟化了清俊容顏。樑上君、喬三娘一徑的嘖舌喊酸,忙不迭抖落一身雞皮。珂蓮胸口悶堵,淚意欲泛:這個男人,一定要以這樣的法子要她死心不成?

“放走了她,你不怕她又會傷害到隱嶽?”

他淡笑,“隱嶽的可貴獨一無二,我們身爲她的親人,只能成全隱嶽的可貴。”此刻,他眸內流淌出的,又換爲發自肺腑的欣賞尊重。

“……好。”樑上君並不情願,從桌上盤中拈一顆佐酒的花生米擲出,擊開了珂蓮穴道。“快走罷,趁咱們後悔殺你之前,快點走。”

後者稍稍鬆動了手腳,沒有停頓,大步便走,扯開木門門閂,義無返顧地投身進了茫茫黑夜中。

“你認爲這樣能幫到隱嶽?”樑上君先對那北地女子的強悍果斷由衷讚了幾句,後問。

“你精通心術,難道認爲不能?”

樑上君歪首忖了半晌,緩緩點頭,“以這女子恨不能事事佔先的高心氣兒,興許能。”

————————————————————————

“姐姐,陌兒認爲,楚遠漠兵多將廣,其人在軍中威望卓著,一聲令下即能讓千軍萬馬爲他心甘情願的浴血奮戰。如這等的強敵,不宜以硬碰硬。陌兒想從他背後着手。”

書房內,楚遠陌與樊隱嶽圍爐抵膝而坐,所談雖是軍國大事,用得卻是稚童般口吻。樊隱嶽含笑凝睇,任他賣弄。

“姐姐曉得萬和部落有一個女兒嫁進了羲國王宮罷?在楚遠漠奪了王權之後,那個女兒與羲國汗王圈禁在了一起。汗王畢竟是汗王,不管多寡,總有一些力量擁躉,一旦這些力量爲我所用,必能使之成爲楚遠漠鐵桶般江山地基之下的蛀蟻……姐姐,你不能只是笑,你認爲陌兒此法行不行得通?”

樊隱嶽挑眉,剛欲細問,書房門訇然大開,兩位鮮花般的夫人踩着香風步入,“大王,咱們知道不該打擾您和姐姐,但奭國來人了,您要不要親自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