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五

像是一個要把自己最好的東西取來討好大人的小孩,楚遠陌領着樊隱嶽,踏遍每一分已然屬於他的領士,日益深沉的眉目間浮現的是稚童般的歡悅。

“姐姐你看,這片草原原屬康海部落的,康海部落主在三個月前向陌兒遞了臣服書,現在已是陌兒的了……”

樊隱嶽噙笑覷着這個英武少年,由不得又要五味雜陳。未爲人母,竟須感嘆“吾家有男初長成”……

“不過,本來應該有更大一片土地的,是我得意忘形,讓楚遠漠又給討了回去。”話至此,陰翳浮上眉宇。“姐姐很失望罷?”

“怎麼會呢?”她伸手去拍少年肩膀。“你初出茅廬,能與有十幾年戎旅生涯的楚遠漠對壘多場,足以說明你實力不俗。你欠缺得不止是大戰的經驗,且有心境。這心境之內,不僅需要無堅不摧、排山倒海般的鋒利霸氣,還須有操之在我、按部就班的沉着大氣。有求勝之心,卻不虛妄躁進。有強韌意志,可面對任何結果,無論是勝是敗。”

實則,她自認爲自己並非疆場霸主,這般話道來不免有了幾分紙上談兵的意味,若二師父在此,許就能有一番一語中的的開解了。

殊不知,她的到來,即是少年最具效力的定心靈藥。

楚遠陌暗以熱烈目光追隨着頭前倩影,沉積於胸臆方寸許多時日的煩躁鬱卒不知不覺間蕩然無存,壓在心上的重石負苛化作輕煙飄散開去。“姐姐,你來了真好!”

“是麼?”她回首,迎見他熠熠亮瞳,嫣然一笑。“我還以爲,黑虎王會不樂於見到我。”

“爲什麼?”他欣欣然將自己與姐姐距離拉近,風拂俊面,神采飛揚。

“你忘了我們是在什麼樣的情形下相識的麼?一個功成名就的人,不會樂於見面一個見過他最不堪一面的人。”她道。忍術中,有話術,亦有心術,那日在集蕙苑便將話術與心術相融施展了一回。而心術內,尚有一項剖人心思的功底。樑上君每一回探望過楚遠陌回去,總要林林總總剖析半日,曾有類似言語。

楚遠陌笑意微斂,道:“姐姐說得對,那的確是陌兒最不堪的一面,陌兒也的確不想別人知道它的存在。但是,若知道它的人是姐姐,陌兒反而高興。若無那一段不堪,陌兒如何與姐姐相識?”

她犀弧半露,讚道:“好甜的一張嘴。不過,不夠。”

他一怔,“不夠?”

“我特意提起你那一段不堪,並非爲揭你傷疤。當年我被人扔在地宮,出來後懼怕起黑暗,每每身置黑暗中時,總是難以剋制心與身的顫慄。可是,我不能縱容自己。於是,我成意讓自己獨身處於黑暗房內,直到不再顫慄。”初至村中,她半年內夜夜不敢熄燈進眠,其後則把熄燈當成是對自己的試煉。“如果我不能習慣黑暗,當時在南院大王府內,如何和你從容相處?若連自己的心魔都不能戰勝,你要如何戰勝你的敵人?那段不堪不應成爲你的禁忌,莫怕人提起它,莫將它視爲自己的污點,陌兒,你應該變得更強大。”

“……姐姐?”一汩酸熱從肺腑底處冒上,穿喉鑽鼻,再延至眸眸際。這世上如此疼着他的人,除了姐姐,沒有第二人了罷?

“做什麼?”她秀眉閒挑,揶揄。“黑虎王要哭了不成?”

“姐姐!”他抱住了她。

她愣了愣,兩手撫他臂上示以安慰。這個懷抱,有感激,有愛戴,有親慕,惟獨不含一絲令人不適的情慾,她可以接受。

但,外人不會同作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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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情在大王心裡的那個人是這個模樣麼?照這樣看來,咱們兩個人爭來爭去,爭得好沒意思。”頭頂孔雀髮飾,腳蹬鹿皮薄靴,一身瘦袖窄腰的紅色華衣,紅雀部落主的小女兒婉瑛嬌小豐潤,煞是可人。

與她摩肩並立共隱在山包之後赤色國公主羅茜,身量抽長,斜領短襖配五彩長裙,圓盤大臉,膚色稍黑,一雙眼兒流光溢彩,仿能勾魂攝魄。“大王張口閉口,總會叫到一個‘姐姐’,就是這樣一個人麼?這樣的女人在我們赤色國,定是嫁不出去的。一個不能健壯到爲男人生兒育女的女人,不會有男人願意給她目光。”

婉瑛吃吃嬌笑,“也就是說,咱們這位大王的眼光並不算好了?你看大王不但給了她目光,還給了她一顆心。”

羅茜狠剌剌瞪她一眼,“你還有心思發笑?”

“不笑還哭不成?”

“的確不能哭。”

“不但不能哭,還要笑,笑着巴結討好,等待最適當的時機。”

“對,做任何事都是一個最適當的時機,我們現在需要的做的,便是耐心等待那個時機的到來。”

因爲一個女子的到來,劍拔弩張、恨不能除彼此而後快的兩個女人,偃消了敵意,達成了共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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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夕月在哪裡?”

“怎麼,想殺她?”

“她毀了我的家,害了我的親人,不該殺麼?”

“憑你?”

“我殺不了她?”

“恁你如今的本事,動不了她毫分。”

“……你教我!你既然救我是爲了讓我殺她,那便教我如何才能殺得了她!教我!”

“她爲了佈置報仇,可以隱身多年,你若想殺她,也要……”

“我不!我忍不住,我隱不了!我這就要去殺了她,爲我家人報仇!不要擋我!”

報仇的心,宛如在烈火中煎熬,已無片刻的忍耐。這般的奮力一搏,許將一人的仇恨養成計劃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