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沉，暮色降臨。周圍暗了下來，只有西邊天還留着一抹極暗極濃的紅，彷彿已經凝固的血。
薇已經哭累了，恍惚地在一旁跪坐着，默默流淚。
秋伸手擁住琳，心中亦有萬般不捨。她可以感覺得到琳的傷痛。這樣冷靜得幾乎冷漠的女子，這樣周密而警惕的女子，這樣叱吒風雲的戰神，此刻卻如一個孩子，在她的肩頭嚶嚶哭泣。秋從來沒有見琳流露出這樣的軟弱。她也很想像妹妹們一樣，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痛痛快快地軟弱一回。可是她還是沒有眼淚。她的淚，早已凝固千年。
難道就連臨死之時，都不能擁有一次流淚的權利嗎？
聖女做得久了，原來也會變成冷血。
秋突然有些懷念迴歸前的那些日子。有噩夢，有欺詐，有艱難勞累，還常常需要爲錢的問題勞神，可是他陪在身邊。兩個人，兩把劍，一路血淚和歡笑，共闖天涯……直到那個可怕的雷雨之夜，她在一月的河水中靜靜下沉，身邊是早已失去知覺的男子，冰冷的青河水淹沒了她所有的愛和希望。
“你們知道嗎，”秋輕聲說着，卻露出了虛弱的微笑，“我曾經……也被人這樣用生命保護過……”
只是那個人，沒有給她一個最後和他說話的機會。她還有太多太多的疑問，卻都隨着他的死，一起被埋葬千年……
秋輕輕閉上了眼，等待着死亡的降臨。她活了七千多年，一直以爲自己早已看透生死，但此刻死亡在即，她卻感到無限的遺憾——她還有那麼多事情沒有做，還有那麼多問題沒有找到答案。
心念及此，秋緩緩擡手，拔下發間的一支紫玉簪，放在眼前細細端詳着。眼神漸漸變得悠遠，記憶中無比熟悉的側臉又出現在眼前，眉目清朗的男子目光如電：
“敢打我妹妹的主意，你不要命了麼？”
“……紫玉是有靈氣的，我希望你幸福。”
……
“江離鴻……”她喃喃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不是你的親妹妹呢？”
這都是姐妹們不曾觸碰過的記憶，但卻是她最刻骨銘心的記憶。
閉上眼，另一個人的面容出現在她的腦海。年輕男子眉目英挺，目光中藏着隱忍的熱切和期待之色。他說：“如果這一切都不存在，你會願意嫁入宮洛家嗎？”
她願意嗎？她敢嗎？她放得下過去嗎？她丟得掉聖女的身份和責任嗎？
所有的回答，都是：不。早在千年以前，她就已經萬劫不復了。
“對不起……”她喃喃道，“我們的世界……太遠了……”
她緊緊攥住手中的紫玉簪，冰涼的感覺一直傳到心裡。
琳擁緊這個氣息微弱的女子，聽着耳畔虛弱的低語，淚水不斷滑過臉龐，悲痛讓她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薇也早已泣不成聲。“不會有事的，”她着急地拉住秋的手，“秋姐姐，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淚眼模糊中，薇擡眼一看，卻不由得瞪大了眼：在暮色的映襯下，相擁的秋和琳被極淡的白光籠罩，一縷縷的黑煙，正從秋頸部的傷口處冒出，然後消失。看了一陣，她眼睛一亮，不禁脫口叫了出來：
“秋姐姐，琳姐姐，你們快看……這是怎麼回事？”
琳一怔，輕輕放開了秋，一眼便看到秋頸部冒出的縷縷黑煙，一驚之下連哭也忘了。剛纔自己只顧傷心和哭泣，竟一點兒也沒發現！
片刻之後，琳才隱隱意識到這意味着什麼，心中一顫，不由得喜上眉梢。
“秋，你現在感覺怎麼樣？”琳急切地問道，“你體內的黑暗力量好像正在被排出！”
聽了琳的話，秋一愣，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頭痛已經減輕了很多，體內翻涌的黑暗力量也明顯減弱了。秋被這樣的情況弄得一頭霧水：難道黑暗力量真的被排出了？爲什麼會這樣？
秋的反應已經給了琳最好的回答。她心中一喜，連忙讓秋在草地上躺平，催動靈力，皎潔的白光籠罩了秋的全身，彷彿明月所有的光輝都凝聚在了這裡。
黑煙更加迅速和濃烈地冒出來，消失在白光裡。秋感到身體中有一股溫暖的力量在流淌，極其細微，但卻能把最黑暗最邪惡最強大的力量都化解。雖然心中疑惑，但已經有了生存的希望，秋心中一陣溫暖，脣邊不禁浮起微笑。
看到兩位姐姐的反應，薇知道秋有救了，不禁喜上眉梢。但琳還沒有開口下任何結論，她便屏息凝神，看着琳施展治療術，不敢插一句話，深怕一打擾，這希望又會破滅。
明月漸漸升高，治療還在繼續。嫣城這座不夜城已毀，周圍的居民也已基本遷走，原本應該華燈閃爍、一片喧鬧的夜晚此刻卻一片寂靜。琳在默默爲秋療傷，秋在閉目調整內息，薇則在一旁跪坐着，焦急地看着兩位姐姐。四周靜得彷彿可以聽到月光灑下的聲音，只有青河汩汩的流水聲，和風掃落葉的聲響。
月上中天的時候，琳額頭已微微冒汗，秋周身冒出的黑煙也越來越淡了。
“行了，琳。”秋輕聲道，“你受傷也不輕，這樣耗費靈力會受不了的。黑暗力量已經驅除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我自己好好調理一下，應該沒問題的。”
琳也感覺有些虛脫，便點點頭，撤掉了治療術。她知道，黑暗精靈隨時有可能追上來，現在秋傷成這樣，自然是無法戰鬥的了，她不能把自己也弄得失去戰鬥力。況且她心中有數——秋現在雖然靈力消耗極大，原始神力動盪，但黑暗力量基本排盡，已無大礙，需要的只是休息和調整。
看到琳撤了治療術，薇趕忙湊了上來，問道：“琳姐姐，秋姐姐現在怎麼樣？”
薇的流出的眼淚已被風乾，只在髒兮兮的臉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淚痕，露出污漬下雪白的肌膚。看着哭成花臉、一臉天真和焦急的小妹妹，琳忍不住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蛋，笑了起來。
“秋沒事啦，休息幾天就好。”琳笑道，“還不快洗臉去！你看你都成什麼樣啦！”
“真的？”薇愕然摸着自己的臉，“我還一直都不知道呢！啊呀，這下可慘了，美好形象被毀了！”
琳笑得直不起腰來，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笑，開口道：“呵呵，你還講美好形象？”
秋勉力坐起，也笑了起來，說道：“琳，你先別忙說薇，你還不是一樣？”
琳摸了摸自己的臉，輕輕一笑，說：“管他呢，反正也沒人看見。”
看着那孩子似的表情，秋心中微微一動：一直冷靜深沉的琳，自聖女靈魂被喚醒後，恐怕是第一次露出這樣的表情吧？這應該纔是真實的她，只是被環境、經歷和責任逼迫得深沉了。也許，只有在劫後重生的喜悅中，在這樣輕鬆的氛圍裡，琳纔會顯露出那個久違的自己，真實的自己。
若是她們能夠一直輕鬆下去，該多好。
可是她們註定不能。
笑了一陣，從救回秋的喜悅中緩過神來，想起冰，三位聖女又不禁黯然神傷。
“冰姐姐……”薇黯然道，“冰姐姐真的就這樣離開我們了嗎？”
琳心中難過，不知道該說什麼。秋卻驀然一驚，伸手在周圍摸索起來。
“你在找什麼？”琳忍不住開口發問。
“人魚王權杖！”秋急道，“冰姐姐叫我帶出來的，現在怎麼不見了？會不會是……幻影移形轉向的時候丟失了？”
“沒有啊。”薇說，“我記得我們剛剛來的時候你還握着權杖來着……幻影移形時那權杖還弄得我的手一陣陣的疼……應該還在纔對呀。”
琳正想開口告訴秋權杖已經變形了，秋卻已經發現了左手手指上的指環。看着那枚精巧的指環，秋的眼睛裡露出驚訝之色，接着便有一閃而過的欣喜。
“怎麼了？”看到秋神色的變化，琳忍不住問道，“冰姐姐託你帶走權杖，是爲了交到明鏡湖人魚宮去嗎？”
秋揚了揚嘴角，露出一個她們熟悉的微笑，像是想到了什麼。
“我原來也以爲是這樣，可是現在我覺得不僅如此。”秋看着那枚指環，目光微微發亮，“權杖變形了！你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停頓了一下，她又說道，“這說明冰姐姐的確沒有死！”
“的確”？秋的措辭讓琳感到奇怪，但她忍住了沒有發問。薇則瞪眼看着秋。
看到妹妹們一臉疑惑的樣子，秋解釋道：“薇，你還記得人魚宮正門入口處的那塊碑嗎？琳也應該聽過傳說的——‘權杖與王共存’！意思是人魚王若死了，權杖的力量也會隨之消亡，所以每一代人魚王都有自己專用的權杖，權杖會在人魚王死後一起埋葬——那不只是禮儀和風俗，最重要的原因在於，人魚王死後，那權杖只不過是一塊裝飾華麗的金子！”
聽了這番話，琳和薇都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沉吟一陣，琳目光一亮，拉過秋戴着指環的手，凝聚一個光系魔法照明。她細細看一陣，終於忍不住露出笑容：
“能發光，光芒流轉很順暢……光玉珠還是溫潤如水的！”
薇也湊過來看了看，喜道：“這麼說，權杖的力量沒有消亡，冰姐姐並沒有死？”
秋微笑着點點頭，目光明亮。“最關鍵的是它變形了！”她說，“這一點確切無疑地說明了這根權杖還是有力量的。”
接連而來的好消息衝得薇有些頭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從驚喜中回過神來，問道：“那……既然冰姐姐沒有死，她現在會在哪裡呢？她怎麼樣了呢？”
“這個我也不清楚……”秋微微搖了搖頭，臉上的喜悅之色稍微退了些，“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兒。也許是被封印了，也許是被迫沉睡了……”她低頭看着手上的指環，心中不禁起疑：冰姐姐會不會是沉睡在光玉珠裡面呢？
想了一陣，還是沒有結果，秋終於決定放棄了。擡起頭時，紫色眼眸已經如往常一般明亮銳利。“我們不能再在這兒耽擱了。”她說，“我們需要考慮一下：接下來去哪裡？下一步該怎麼辦？”
“這個暫時不用想，我們現在哪兒都去不了。”琳嘆了口氣，說道，“你的身體太虛弱，受不了幻影移形的魔法波動。你現在的靈力也不允許你召喚空間袋裡的東西了。要我說，眼前最重要的，應該是找個地方住下，先休息整頓一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