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的臉也叫日頭曬得燙熱,細白的面頰染着紅暈,那姑娘聲兒人生得甜的,說起話來卻爽脆,也不怕生,仰了臉兒一面笑一面把話說了,說她的情郎是鼓手,在船頭擂鼓,在家裡練的手上一層層的破皮,總算是贏了。
“我可不耐煩聽他打鼓,春日裡就練,家裡的屋檐底下,哪一年不來燕子盤窩,今歲一隻都不見,都叫他給鬧走了。”吃了石桂一碗糖水,竟不把她當外人了。
既是一船上的,必是同營的,石桂看她人很爽利,倒願意同她相交,聽見她說燕子都飛沒了,撲哧一聲笑起來。
那姑娘半是氣惱半是笑:“你且不知道,鼓面都擂破一個,叫他砸了個對穿,開船之前我都提着心,他一個人勁頭這樣大,那許多人一齊打鼓,可不把鼓給捶破破了。”
石桂問了她姓名,看她衣裳同旁人不一樣,知道是外族女子,穗州一地有許多,街面上也常能看見,腰裡彆着一把砍刀的,有白衣有黑衣,還有赤腳上街來的。
她倒穿了鞋子,鞋尖兒窄窄的,上頭繡着瑞獸,手腕子上七八隻細銀鐲子,手一動就是叮叮噹噹的響,人也歇不住,伸頭去看龍船,人生得嬌小,在人羣裡鑽來鑽去,既買了糖水了,就問店家要了兩張凳子,爬到那上頭去。
還伸手拉了一把石桂:“站上來看得遠些,一會兒就要對戰了。”
石桂拉了她的手踩在凳子上,兩個姑娘身子輕,一邊一頭踩穩了,一下子高出一個頭,可依舊看不分明,只能看見龍船上一排人不住在舞動旗子,下了小艇,五條船隻作戰。
這作戰也就是弄得花哨些,圖個熱鬧,看戲的都是些老百姓,哪裡懂得這個,見着躥煙冒火了,就高興的喊上兩聲。
石桂隱隱約約也看不分明,卻聽明月說過許多回,連環船是纔剛造的,還沒試過水,演武的時候怕頭一回不成,那可就丟了人,聖人還要派了兵部的人親看,趁着端陽節下水試一試,看看子母連環舟,是不是想的威力這樣大。
裡頭火藥沒放足,點着了也只能燃起些煙來,子母船當中相聯,真個打仗時,裡頭好火藥,母船脫開子船逃生,子船便在敵船炸開。
海面上的一陣煙,碼頭上哪裡看得分明,卻也起勁得很,看見冒煙了,就叫上兩聲,等又起火了,就又再叫上兩聲,望海樓上看出來,可不是羣情激昂。
那個紅帕姑娘也是一樣,一陣陣的抽氣,又是叫又是跳,要不是石桂拉住了她,她差點兒翻下去,石桂便笑:“那都是假的,作不得真兒,你莫怕。”
她一笑就露出兩個笑渦來:“我知道是假的,可忍不住不害怕。”她一面說一面揪着衣襟,石桂被她惹笑了,心裡想到自己,明月上場,她也是高興的,可她絕不會似這姑娘,站上一上午都不累,手不停的揮,又掛心這場賽舟到底能不能贏。
石桂看着她,再看看自己,總覺得少些什麼,人說情真意熱,情是真的,可意卻難熱,石桂有些發怔,一聲輕叫就在耳邊,她一把拉了石桂的手:“阿雄哥贏了!”
隔得這樣遠,目力所及也就看看海邊上的火星子,她卻能知道是情郎贏了,石桂一時不知自知張口,看着她臉蛋紅撲撲的,跳下凳子就要往前擠,還拉着石桂一同往前擠,石桂張嘴啊了兩聲,阿珍沒能攆上來,被這姑娘一路拉着衝開人羣,擠到最前面。
她的手牢牢攥着石桂,一面擠一面叫着阿雄的名字,一羣人把路讓開,讓她到前頭去,到碼頭前,官兵拉的麻繩這兒,她才停住了,小艇正在反航,她把纏在腕上的帕子又解下來,兩隻手張開來揮。
船隻還只是一個小點兒,揹着太陽只看見船影,石桂兩隻手搭了涼棚,也還是看不見,那姑娘還是舞個不住,到那船越來越近了,就看見有人手上揮着漿,她一見着,動得的更厲害了。
她漲紅了一張臉,眼睛跟星子似的,等到船靠岸邊了,鑽過麻繩去,官兵也沒攔着她,箭一樣扎進一個黑臉漢子懷裡。
本地許多外族人,她一看就不是漢人姑娘,也有知道他們不同於漢人的,石桂身後就有人道:“有傷風化!”一個罵了另一個笑起來,嘿嘿笑得兩聲:“苗女多情。”
調侃得一句,石桂側了臉看過去,是幾個扎着方巾的,見石桂看過來,倒肅了肅了臉色,石桂最瞧不得這些,扭過臉來,蹙了眉頭,還沒去找明月呢,手腕子就被人拉住了,明月整個人跟水裡撈出來似的:“我贏了!”
一面咧了嘴笑,一面看她脖子裡頭掛的銀鎖,閃亮亮的,就掛在紗衫上,衣裳是鏽色的,可穿在她身上,倒顯得她膚白眼明,銀鎖上頭一對兒游魚,頭尾相連,紅眼仁兒一閃一閃,明月歡喜的說不出話來,手卻越攥越緊。
纔剛那個說有傷風化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嘴裡頭嘖嘖出聲,明月腦袋嗡嗡的,哪裡還聽得見,石桂卻蹙了眉頭,這下明月聽見了,虎目圓瞪,那兩個立時噤了聲兒,一聲都不敢出,就怕明月提了拳頭打人,這麼一對鐵拳,哪一個能經得住。
石桂還真沒看見他贏了,她也看不懂,卻笑起來,掏了帕子給他擦臉,他連連擺手:“我哪兒擦得幹,有水沒有?”
石桂手上捏着個竹筒,盛了涼茶,明月一氣兒全喝盡了,胸膛起起伏伏,纔剛看見阿雄抱了他的情妹妹,心裡也有些意動,可石桂能擠到最前面來看他,就已經是驚喜了,她怕熱,萬一曬着了怎辦,道:“你怎麼不在後頭等着我。”
推着她的肩往回走,明月生得高壯,肩寬臂粗又纔剛贏了賽舟,哪個見着都讓他,石桂領了他去糖水店,張羅着給他弄些吃食,累的很了,吃不下東西,一氣兒喝了兩大碗糖水,石桂還讓老闆娘給他擱些鹽,比甜的更解渴。
明月全喝了,這才支着腿兒眉飛色舞的說起怎麼賽舟的,喜子坐在他跟前,這會兒賽舟完了,店裡涌進一批客人,碼頭上又有舞龍的,也已經到了飯點,都找起吃的來。
石桂的炸肉丸子賣掉一批,推回去再炸一批新的出來,夜裡還要點河燈放煙火,一直熱鬧到晚上呢,炸肉丸子總歸賣的出,今兒一天忙下來,該給王娘子張三娘發工錢了。
明月說得起勁,石桂不住給他添水,讓他小口喝,別一氣兒喝盡了,渴得更厲害,喜子想上戰船去看看,嚮往上頭的火炮,明月眼兒瞥一瞥石桂:“等演武過的,咱們就練槍啦。”
石桂眨眨眼兒,有些驚異,可歷史已經拐了彎兒,繞到哪兒都不知道,這會兒有槍有炮,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明月想調到神機營去,他對沒見過的東西總是好奇,刀劍練得好了,又見識到了神機營的厲害:“你們可不知道,那火炮可厲害呢,屯門那兒要造炮臺了。”
屯門的炮臺,是早早就建好的,可只有炮臺沒有炮,算一算往前二百年,就已經有了個炮臺的名字,蓋上了御印不許更改,二百年後,才終於要按上炮了。
“等船上也能按炮了,那些水匪佔着荒島也無用,咱們強攻上去,一捉一個準。”明月嚼了塊糖年糕,石桂一下子聽住了:“你們要出戰?”
明月一禿嚕說快了,一口糖糕堵在喉嚨口吃不進又吐不出,捶着胸口直咳嗽,一杯茶灌下去,這才順過氣來,不住衝着喜子使眼色,喜子也怔住了,沒聽說要明月要去剿匪。
他沒了法子,只得道:“咱們本就是輪換着來的,我原來算是新兵,操練得差不多了,自然得上陣去,天天窩在營裡,也不叫當兵了。”
石桂抿了脣,一時不說話,明月也不敢開口了,這兩個一安靜,鬆籮小鴿子似的縮了頭,越發不必吱聲,喜子左右看看,明月怎麼使眼色,他不敢這會去勸石桂,還在桌子底下踢明月,怎麼這會兒把事兒給說了。
殺一個水匪能得多少賞銀,若是倭寇,得的銀子還更多些,有了功勞就能升官,這會兒北狄不亂,也只有這些水匪能給些顏色看看了。
下午是休息的時間,岸上就有舞龍舞獅採青的,明月不急着回船上去,攆在石桂身後,答應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的,真個到了她跟前,纔想起來還沒問過她呢。
石桂不開腔,明月耷拉了腦袋跟在後頭,一時緊一時慢,心裡知道她是擔心,營裡要去的兄弟,一多半兒都瞞着家裡人。
“娘們家就是會嚎喪,氣運都叫她哭沒了。”話是這麼說的,可意思還是不想讓家裡人擔心,明月也想瞞着的,一直都沒說,看見石桂是真不高興了,這才低聲道:“不打緊的,咱們營裡都已經出海兩回了,回回都是勝的。”
石桂急步走着出一身汗,好半天才籲出一口氣,喜子拉着鬆籮離他們幾尺遠,她站定了回過身來看向明月:“我可不管你打緊不打緊,房子的錢還得一人一半呢。”
明月笑起來,知道她這是點頭了,拍了胸膛:“我問過了,到了百戶你就是百戶夫人,總旗都太小,我往後讓你也坐轎子。”
石桂鼻子裡頭哼哼出一聲來:“我有腿,坐什麼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