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自然看不見,他恨不得把身子再挺直些,手臂再撐開些,脖子能伸得更長些,不論石桂隔得多遠,都能一眼就瞧見他。
可碼頭上人山人海,看過去一片黑壓壓,近前些的還能分清楚男女老少,再遠些的只看見人頭,連身上穿黑穿紅都看不見了。
明月雖看不見石桂,卻知道石桂必定正在看着他,把臉仰起來,等着發炮聲響,錘子一落鼓聲一響,船就離港而去。
一條船上有一百來人,出了海也沒多遠,要緊的是龍船下水,空出一片海面來,五艘船演武,試一試新制的子母連環舟好不好用。
鼓聲一響,碼頭上便歡呼起來,上頭一半是家人,一個個都卯足了勁兒賽舟,炸丸子一時倒賣不出去了,石桂眼睛盯着紅龍船,看着身邊幾個小娘子都抽了帕子出來,有紅有白還有青,想是心上人在船上。
站在石桂身邊的姑娘手上就舞着紅帕子,眼見得石桂盯着她的帕子看,掩了口兒笑起來:“你可是沒預備?”她說的穗州話,石桂聽懂一半,衝她點頭笑一笑,那姑娘竟把方帕子扯了一半,塞到她手裡。
石桂哧一聲笑出來,也舉起來晃個不住,覺得自己在發傻,要是早早就弄些各色的彩布來,上頭畫上龍,做成小旗子賣,又是一筆進帳了。
她正出神,喜子扯扯她的袖子:“姐姐,吳大哥能不能贏啊?”一個個划船的胳膊都又粗又壯,穿着一色的白背心黑褲子,只腰上腰帶不同,只鼓手不一樣,明月一眼就認出哪一個是明月,擔心他贏不了,有些發急。
這石桂可猜不出來,踮高了腳往遠處去看,不在望海樓裡也瞧不見到底哪一艘船更快些,喜子就更看不見了,石桂便道:“你大聲些,吳大哥自然知道你在替他鼓勁的。”
她手臂一舞,胸前的銀鎖片上帶着一排細碎的小鈴鐺就輕輕響起來,鈴聲清越,石桂不戴它也是
爲着這鎖打的太細,又不是五六歲的小姑娘家,手鐲還帶個響鈴,可今兒碼頭上響成一片,穗州女子身上也有掛銀飾的。
平日裡少見,節慶裡竟出來許許多多不同打扮的姑娘,石桂都說不清她們是哪一族的,頭上頂着冠,裙兒有寬有窄,有穿白的有穿藍的,一看就是過節的盛裝出來玩樂,這一碼頭的人,嘴裡說的話更聽不明白了。
幾個人三五成羣,石桂拉了喜子,阿珍領着鬆籮,人擠着人,把她們幾個都擠到店鋪門口,石桂看着這店裡是賣冰雪飲的,便讓他們都往裡頭坐,叫喜子跟鬆籮不許走遠了,就在店門口看。
正午太陽毒的很,人人都要看賽舟,都往前頭擠過去,店裡頭預備的糖水倒賣不掉了,眼見着客上門,趕緊過來迎,又讓小二端着幾杯水到外頭去兜售。
石桂要一碗甘草冰,又給阿珍鬆籮要了酸梅湯五花茶,店家端出來就看見門邊那一片烏泱泱的人,擋着門口進不都進不來,還談什麼做生意。
老闆娘發急,可小二真個擠出去卻也能賣得出,石桂也在發愁這天越來越熱,往後可不得曬化了,拿扇子不住扇着,阿珍道:“天熱哩。”
可不是熱,這會兒碼頭上熱浪一陣一陣的,人擠得滿當當,小二出去轉上一圈發,回來滿身都是汗,嘴裡嘟囔兩聲:“咱們也推個車出去,今兒這一天的湯可算賣不出去了。”
石桂手裡捏着麥杆管子,當中是空的,拿這個插在甘草雪水裡喝,說是雪水,也不過帶些冰意,比不加冰的味兒總是好些,只這會兒堵着門賣不出去,若不然該是生意最好的時候。
這間鋪子就三兩張桌子,煮的甜糖水倒有好幾樣,還有東瓜蜜茶,老闆娘就是本地人,五花茶冰茶酸湯樣樣都會,看着這情勢也急得很,今兒還算得是多煮的,哪知道客人連門都進不來。
沿岸的鋪子都是這樣,除了門前也支着桌椅凳子的,似這樣要走進來的店門邊轉得水泄不通,小二一趟趟的跑,每賣上三五碗,回來就汗溼了一身。
石桂看她生意確不易做,桶裡的冰要是化了,這些湯就更賣不出去了,又不能單拿出去賣,碗還是瓷的,一碗湯纔多少文,賠進一個碗就更不值當了。
因着是個糖水鋪子,石桂便問道:“老闆娘這地兒租不租?”她手上還拿着麥杆,叫了一份煎糖糕,還沒下筷子就先問起店鋪租不租來。
老闆娘臉一沉又趕緊笑,到底是客,嘴上不能說難聽話,卻還是開口道:“我這地兒轉個身都難,還談什麼租不租的。”
石桂就指着她門前這一塊:“我就租你門前這一塊空地,支個攤兒,好讓我賣飯,我兩個夥計能在屋裡躲一躲日頭,既有人來買飯自然就有人買水,你既得了租錢又賣了湯,這筆生意可不虧。”
老闆娘怔得一怔,門前這一塊空地,也就半個屋檐,給兩張凳子,就能收租,倒比光賣糖水要強,石桂又笑:“我在你這兒租了地方,自家攤上就不賣糖水了,一碗糖水三文錢,若是跟我的飯一道賣,就算一文,您算一算,是不是賺。”
老闆娘一聽要降了價賣,倒沒立時就不樂,算了一筆帳,不肯放過石桂這塊肥肉:“我且聽聽,這租錢怎麼算?”
石桂伸了兩根手指頭:“二錢銀子一個月。”二百文錢租一個月,以租錢來說太低,可只是租門前這塊空地,那算起來可就又多了。
老闆娘想得一回,張口道:“咱們這夏日裡可長呢,要到秋天,滿打滿算也得過了重陽節,你一氣兒肯租五個月的,我就同你立契。”
石桂笑起來:“五個月就五個月,不管颳風下雨我出不出攤兒,都給你租錢。”說定了就要寫,又問那老闆娘:“賣糖水的事兒思量思量,總之不會虧。”
老闆娘還不肯,一條街上的鋪子都賣三文一碗,裡頭還有料,價錢已經極便宜了,再賣得賤哪裡有賺頭,石桂也不強求她,她讓小二擱下碗到別家鋪子裡頭借了紙筆來,石桂簽了契約,她一看石桂會寫,反怕她紙上動手腳,略一猶疑,帶着紙留下夥計看店,自家去問人。
夥計道:“你在這兒賣沒生意,咱們這鋪子一日就這點子流水進帳,在這兒支攤子可不虧本了。”懶洋洋往桌上一倚,趁着老闆娘不在,自家舀了一碗湯喝。
阿珍看得彈眼落睛,眼兒瞪大了,嘴巴也張着,她當然知道石桂厲害,她們倆說的話也是半通半不通,一半兒還得靠着鬆籮解釋,可卻知道坐在這兒一碗雪水沒喝盡的功夫,石桂就又做成一筆生意。
老闆娘拿了契約進了門,爽快按下手印,這樣的冤大頭往哪裡找去,按了印才問:“你這是賣什麼?這一條街可什麼也不少,你生意不好可不能賴在我身上。”
石桂笑起來:“老闆娘可知道石記?”
老闆娘面上一動,指着石桂說不出話來:“那碼頭上賣飯的?石記?竹筒飯?”她是個賣糖水的,間壁兩間鋪子卻是賣飯賣菜的,小炒肉再加酒,盛上一碗飯,原來生意算得好,午間沒多少人,夜裡人總是多的,哪知道石記一開張,吃小炒菜蓋飯的人生生少了一大半兒。
她要在這兒賣蓋飯,老闆娘立時換過臉色,又細問起來:“你那個糖水,是怎麼算的,我原來就不賺多少了,再饒去兩文錢,我賺什麼。”
石桂拿勺子攪一攪碗:“大熱天喝湯解暑氣,裡頭東西甜膩膩的,這些個工人哪裡肯吃,只消煮些綠豆水冬瓜茶,裡頭不必有料,光要湯解渴就成,你自然知道怎麼煮更多些。”
沒料的糖水還更便宜,蓋飯口味重,吃了蓋飯喝杯糖水,一文錢一杯,圖的就是薄利多銷,石桂都跟她定了契了,便笑起來:“玉米鬚也好酸梅湯也好,帶些味兒就成,也不能天天料不足,總得有兩天是好湯水。”
進來真要喝甜湯的也一眼就明白了,一個有料一個沒料,竹杯一杯一文錢,也就是有些甜味有點涼意,價錢公道,她自知石記的生意好,一天還不賣出五六百份飯去,人人吃她一杯甜茶,一天就是半兩銀子的收益。
巴掌一拍牙一咬,這地兒若不是自己的房子,早早就做不出花銷了,這下肯了,石桂又給她立契,老闆娘笑起來:“這還寫什麼。”
石桂道:“白紙黑字,我還是寫明白好些。”
老闆娘這回不找人看了,聽石桂念一回,伸手按了印,喜子跑進來,頭臉都是汗,指着一片看不見盡頭的人潮道:“吳大哥拿了頭獎!”
石桂一下子立起來,掛在胸前的大銀鎖一顫就叮叮噹噹細碎的響,臉上笑開來,拉了喜子道:“當真?紅船贏了?”
“可不,都掛起旗子來了,還放了火炮呢,聽見什麼,嘭嘭的響。”人聲灌耳,哪裡還聽得見炮聲,若不是喜子找來,都不知道賽舟賽完了。
喜子拖了她出去,遠遠看過去,果然是紅船上掛了彩旗,纔剛立在店門口,分了石桂一半紅帕的姑娘也在笑,石桂看她笑得歡,請她喝了一碗甘草雪水,謝她半塊紅布。
她笑得甜蜜蜜的,膚色微黑,嘴角一顆小痣,甜甜的問:“你也是等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