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狼襲

鵝毛大雪一夜未停,清晨時分,紛紛揚揚的潔白到底消散無蹤了。

楚灝撩開帳,遠處,一輪旭日躍出,紅光迅速朝四野散放。

自得知永寧公主的行蹤之後,他便稱病離淮,扮作了皮貨商人,悄然進入與西域霸主圓沙交界的大漠,決意不惜一切代價尋到在他生命中,首次令他心煩意亂的女子。

系在帳外的戰馬輕快揚蹄咴鳴,吐着白氣打着響鼻,他上前伏於馬背,愉悅地拍拍馬頭,人與馬呼出的熱氣轉眼凝成霜花飄落。

極目遠眺,燕國武巖關裹在一片銀白裡,格外蒼涼,邊境的冬天竟有一番好景緻,可惜無心人卻無心賞。

長居南淮的侍衛們似乎沒見過如此蒼茫壯闊的景緻,人人笑容滿面,連日的疲累與不適盡拋腦後。

大行令孟月泠上前詢問如何搜尋永寧公主蹤跡,離燕國邊境不過十餘里,他們雖扮成了商販,但若驚動了燕國守城衛士,這亂子便大了。

楚灝接過侍衛遞上的羊皮地圖,手指細細滑過每一處地名,略一沉吟,行動線路已然於腦中成型。來之前,他詳細看過探子傳來的密報,那持玉鐲投軍之人此前便是沿此路線前往燕國。

“陛下,這冬天的茫茫大漠,要尋人,無疑如海底撈針。現今南淮初定,您離開已十天,萬一有變……這不如由臣留置此處,細細尋訪。”

楚灝擰起了眉,彷彿看透了他心中所思,冷道:“舉朝皆知朕抱恙在行宮休養,朝政有你爹和諸餘主持,他們自會按朕的旨意辦。”頓了頓,復問:“你是覺得朕爲了一個女子孤身犯險,實在昏聵不堪?”

“臣不敢,臣並無此意……”孟月泠冷汗長流,便要跪下請罪,卻被他托住,心中正忐忑,忽聽他淡淡道:“山谷那邊有動靜。”

衆人頓時屏息,驀地,幾聲狼嚎夾着女子的尖叫,在山谷中突兀響起。

楚灝一凜,立即率領衆人匆匆趕往。

峻拔陡峭的落英山谷,寒風嗖嗖,冷得刺骨。他迫近山谷,向下一探,只見數十頭目露兇光的野狼將一羣衣飾破舊的人團團圍困,因天寒久未覓食,那狼羣中嚎叫不斷,慢慢逼近人羣,其中一男子手持“武器”,神色悽惶地戒備着後退,更有幾名女子緊緊摟着孩子,嗚嗚啼哭起來。

“陛下,這些人拿着幾把破刀就想抵擋狼羣的攻擊麼。”孟月泠低低道:“看樣子,都是從圓沙逃出來的燕國平民。”

他點點頭,雙手抱胸,目光冰冷。

燕國人的生與死,與他何甘?

有隻急不可耐的野狼大概實在餓極,眼中綠光在薄薄晴晨曦中略閃了閃,張口猛撲上去,去勢極爲迅捷,一男子尚來不及反應,便給它咬住手臂,劇痛之下,慘聲呼救。

“陛下……”一名侍衛心中不忍,急急開口,望着楚灝的眼中滿是期待。

他眉頭一動,冷冷掃視侍衛一眼,靜默不語。孟月泠硬起心腸斥道:“陳大人,此處離武巖關不遠,你想驚動燕國邊境的守軍麼?”

侍衛咬牙退下後,他目光自孟月泠臉上刮過,再望山谷那對峙局面時,不覺嘆氣。

眼見同伴被襲,那羣人竟然個個臉色慘白,手足無措地哭喊着呼喝,似乎欲憑怒喝趨趕狼羣。

忽地一聲低嘯,有道嬌俏的身影越衆而出,手中白光一閃,深紅的液體濺出,野狼悲嚎狂叫,鬆口,重重跌落雪地上,右眼窩中深一把短劍,血不斷涌出,瞬間染紅大漠。

“發什麼愣。”那俏影上前,伏身,狠狠拔出短劍,一抖,血珠陡然墜落,一連串的動作利落、優美,若非此情此景,真有幾分行雲流水的飄逸,劍尖顫了顫,指向餘下狼羣。

或是見到同類死於劍下,狼羣竟然集體向後退了些許,她大聲道:“手中有武器的,都拿好了,今日就是拼了命也要守護妻兒。”

空氣忽然凝固,楚灝呼吸爲之一窒。

那聲音堅定,微含抑制心中恐懼的倔強,一如盤踞在記憶中的清脆美感,山谷中迴旋,幾乎顯得有些不真實。

是她麼?

野狼的屍身彷彿激怒了獸性,但也激起了人求生的鬥志。

幾隻野狼氣勢洶洶地飛撲過去,她狠咬下脣,骨子裡不服輸的倔強,以及對生的渴望,同時化作誰也無法遏制的野性。她手中短劍奮力揮動,又快、又狠、又準,連續兩劍命中惡狼頭顱。

那片刻前還兇狠之極的野獸,哼哼幾聲,栽倒在雪地中……

楚灝心口突然像被鐵錘狠狠地錘了一記,痛。

她有限的抵抗與反擊頓時激起了獸羣的報復,一隻猛獸向她背心縱撲過去,然她卻護着一名孩子與面前的野狼周旋,絲毫不曾覺察身後的危機。

楚灝更不遲疑,猛地撥出隨身長劍,怒喝一聲,狠狠擲出。

長劍去勢如電,光芒微微閃動,“卟”地一聲,幾乎是在野狼利爪觸及她肩頭的瞬間,劍尖便穿透了它兩個眼窩。

她受驚回頭,望着狼屍身上兀自顫動的劍柄,微微一怔,腦中念頭飛轉,擡眸卻不見那強悍的身影。

“姐姐,娘被咬死了,我怕。”她懷中的孩子揪着她衣角,蒼白的淚臉透着絕望的神色。

她一狠心,將孩子推上前,強迫他面對狼羣虎視眈眈的眼神,倒在血泊中的母親,命道:“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男子漢,不要躲,拿起劍,保護自己,爲你死去的母親而戰。”

那孩子渾身顫抖,捂着嘴拼命抽泣。

“撥劍。”她再揮劍,斬傷欲撲向孩子的野狼,再狠聲命令:“撥劍……”

那孩子爲她氣勢所懾,大叫一聲,撥出劍來,或許心中還是害怕,於是便閉起眼睛,咬牙,掄劍沒頭沒腦地一通狂砍。

然而,如潮水的狼羣還是佔了絕對上風。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響起,又是一人喪生狼口。

她們經過方纔一翻鏖戰,損失慘重,惟一存活的便只有她與那孩子。狼羣密集如初,彷彿洪水漫堤壩,防無所防,餘下一雙雙絕望的眸子裡,已經明顯的流露出認命的念頭。

她喘息着,默默掃視,心中一片冰涼,這是羣畜生,計謀、陣法對它們通通無效,除了力量,這偏巧是她孩子所缺乏的。

忽地,一隻體形異常高大的野狼厲聲嚎叫,如攻擊的信號,狼羣頓時興奮起來,爭先恐後地涌上,她揚起短劍,咬牙瞪視着撲來的野獸,早已透支的體力令她幾乎舉不起劍,雙目微合,她無力地苦笑,原來,這便是她的死亡方式……

忽然,狼嚎未歇,她卻跌入了一個溫暖的胸膛,一驚睜目,眼前的臉俊俏依舊,深黑的眼睛中隱有一絲剋制的怒意。

尚來不及反應,耳中刀劍聲響成一片。

頓時,冷芒閃動,血光迸濺。

人喊,馬嘶,狼嚎,交織一處,整個山谷驟然生出一股令人驚懼的殺機。雪,在不知不覺間再度飄落下來。

她軟軟依於他懷中,安靜乖巧,無力掙扎的模樣格外令他心疼。

“放開,我要宰了這羣畜牲……”沉默片刻,她終於哭泣起來。

心底顫了顫,素來的冷硬無可抑制的軟,他輕撫她,以最溫柔的聲音輕輕哄:“好。”

她蜷在他懷裡,無聲點頭。

他緩緩擡手,輕撫她的臉龐,欲再次感觸那令他難忘的冰肌玉膚,近年來,這念頭強烈得與日俱增。

但在他的指尖撫上她的那一刻,她臉一側,避開他的觸碰。

仍是不要他的觸碰?

身在他懷中,心卻充滿了防備。

楚灝的手停頓在那裡,被狼抓傷的傷口滴血不止,忘了痛,盯住她,眼底怒火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