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芳蹤

冬風肆虐,白雪漫天捲來,南淮都城淇洲竟然迎來了一場數十年不遇的寒冬。

天黑透,酷冷的天氣使得通往皇宮的街道上不見人蹤,銀白的天地間惟有一輛馬車勻速前行,徒留下一串紛亂的蹄印。

不到一柱香時分,馬車行至宮門處。

“將軍,到了。”趕車的兩位僕從輕聲稟告。

沉思中的諸餘微微一怔,回過神來,目光落在手中緊握的一隻玉鐲上,那抹剔透的碧光彷彿灼人,刺得他眼睛生疼。

曾幾何時,他在永寧公主晶瑩如雪的肌膚上瞥見這一泓綠色,驚豔不已,原來,上好的美玉可爲佳人冰肌添色。因而他納下心愛的女子之後,便四處尋找與記憶中相近的玉鐲,欲送與愛人賞玩。

只可惜尋來的玉鐲再無記憶中的純淨與美麗。

如今,這玉鐲卻真真切切的握於手中,沒了記憶中的感覺,反而沉重不堪,一如蒼翠那隱忍着悲傷的目光。

守門的侍衛走上前,例行公事地攔下馬車,諸餘一咬牙,將玉鐲放入懷中,亮出一面白玉雕琢、黃金鑲邊的令牌,侍衛們一見那塊令牌,俱恭恭敬敬地退在一旁,手一揮,放行。

他跳下馬車,快步入宮,丹墀、長廊、殿門,一一掠過。

心思紊亂,耳邊迴旋着蒼翠哽咽的哀求:“將軍,你放了她,爲何還要置她於死地?”

爲何?諸餘心底嘆息,身爲南淮重臣,君王、國家的利益便是他的職責。

天寒,延福宮內則溫暖如春,終於,他伏拜於地。君王緩步臨近,錦袍廣袖,披着一領純黑的狐裘,華貴之極,偏偏身姿態卻閒適優美,更甚至於擁在懷中的美人。

“這麼急……”慵懶的聲音,夾着低低的,嘲弄的笑意,楚灝繞着他踱了一圈,“說吧,什麼事?”

諸餘擡首,迎上他的探視,他居高臨下地淡瞥他一眼,不帶絲毫溫度的目光,令他忽然不寒而慄。

目光再微移,半倚在君王懷中的美人正望着他淺笑,黑色如同綢緞的長髮斜披在肩上,白色貂毛的裘衣竟與肌膚一個顏色,媚眼如絲,眼波流轉,中有幾分惱意,然不減嬌俏,只乖巧的沉默着。

那欲語還羞的神態固然彰顯了承寵的驕傲,但卻令他不愉,蹙眉。

他不覺恍惚起來,能在後宮生存的女子,都是如莬絲花一般生長着麼……

那永寧公主呢,長於絕壁的凌宵花又怎能變成依附於君王的莬絲花?

楚灝見他失神,不悅地挑眉,再問:“何事?”

諸餘一咬牙,彷彿決心已定,從懷中摸出玉鐲奉上,自己卻沉默不言。

本以爲楚灝鬱結已久的情緒會於這瞬間爆發,會震怒、會呵護、甚至……欣喜,然,他卻平靜如常,兩道若所思的目光從玉鐲上徐徐收回,繼而移至自己身上,只是眼底仍閃過一絲莫明的光亮。

不必細看,楚灝認得這秋水般的玉色,如此純淨,除了燕國永寧公主衛悠珍愛無比,從不離腕,世間絕無第二隻同樣的玉鐲。她曾撫着玉鐲嬌笑:這是她十五歲的及笄禮物,一向愛與她鬥氣的洛少謙,在她人生第一個大日子裡,鄭重送上了一份還算“正常”的禮物,所以,她格外看重。

“她人在何處?”

“臣不知。”諸餘搖頭。“一男子以此物爲信,意欲投身燕國神羽營,豈知爲神羽營果都尉孫杰所截獲。那孫杰本是仲孫一族的遠親,因而私下扣留那男子,嚴刑逼供,那男子甚是硬氣,只言玉鐲乃一女子所贈,以便他投軍報國,至於女子容貌來歷,那男子隻字不吐,實在受不住嚴刑,便斷舌自盡。孫杰雖不知此鐲是何人所有,卻看出價值非凡,本欲獻給丞相邀功,怎奈所欠賭債實在拖不下去,只好將玉鐲變賣抵債了事。幸而其中一名債主是陛下的人,覺得其中蹊蹺,便速送臣處。”

“孫杰,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楚灝漂亮的薄脣一勾,冰冷的聲音中透出幾分狠意,半響,緩緩接過玉鐲,狠狠一握,那玉在手中冰涼。

再擡眸時,忽見懷中美人目不轉睛地看着那玉鐲,於是含笑問道:“喜歡?”

美人頓了頓,心底的些許不安便在那雙隱含鼓勵的黑眸中消退,嬌媚一笑,輕輕道:“喜歡,如此飾物,不知何等佳人方能消受。”

楚灝淡淡一笑,溫柔地牽起她手,在諸餘驚異的目光中,慢慢將玉鐲捊上嬌嫩的手腕,細細撫摩,“很美。”

諸餘忍不住脫口阻止道:“陛下……”

楚灝冷冷掃視他一眼,成功地將那出口的話封住,揮袖命美人退下後方才悠然坐下,似笑非笑地道:“一隻玉鐲而已,朕會給她更好的。”

諸餘一時不敢反駁,但轉念便想:“只怕在永寧公主心中,好與壞的定義與陛下是永遠無法一致的。”

楚灝以手支額,思慮片刻,吩咐道:“查查那咬舌自盡的男子來自何處,去過那些地方。”

“是。”

回到府中,諸餘徑直去了蒼翠房中,看着雙目微腫,對着燭火發呆的她,暫未說話。

“你都說了?”蒼翠忽然輕笑,道:“他又要開始找她了,對麼?”

這大膽的言詞在諸餘聽來顯得突兀而令人不快,滿腔憐惜漸失,皺眉道:“翠兒,她是陛下的人,總不能一直流落在外吧,難道你不想陛下將她風光迎回,從此恩寵有加?”

蒼翠沉靜地盯着他:“你真的覺得那是風光?”

諸餘違心頷首:“是。”

冰涼如屋外寒風的話語淡淡拂過,心底瞬間清明,蒼翠默然許久,緩緩端出一碟青梅糕,見他拈起一塊送入口中時才柔聲說:“我明白,你有你的職責,但我求你,別將公主逼得太狠,她是寧爲玉碎的性格。”

諸餘想了想,慢慢嚥下口中的食物,細細體味酸澀後的清甜,應了個好字,然後擡手輕撫她柔軟的青絲:“爲什麼要如此迴護她?象你這般聰慧靈巧的女子應該是懂得惜福,難道我待你不夠好麼?”

她柔柔伏在他胸膛,低低道:“我的命,是公主救的,那些被俘軍士的尊嚴,是公主爭的。那一晚,我會記一生,你真心待我好,可我還是燕國人。”

諸餘心下一震,既而感慨不已,誰說肝膽相照僅僅在男兒身,燕國女兒一般有此忠義。

“放心,我不會逼她。”他抵着她的髮絲,嗅着那脈脈沁香,嘆息着應承。

可楚灝呢?南淮的君王,他是否會逼她?

數日後,楚灝於晚間來到姬妃宮室。

華燈初上,幽香流動,他的身影裹在如水月光中,別樣地溫柔。她欣喜無比,曲身伏在兩列宮人的末端,微笑相迎。

他點點頭,命她起身,面對她仔細詢問瓔兒的功課,目光卻不在她容顏上停留片刻。她強忍心中落寞,一一作答。末了,他起身欲走,她一驚,情不自禁地輕拉他衣袖,美眸蘊淚,脣角輕輕牽動,勉強浮現而出的笑意掩不去其中絲絲縷縷隱隱約約的悲傷,幽幽凝視着他:“陛下還是要走麼?”

他漠然與她對視,除此以外已找不到適合應對此刻情景的表情。

須臾,貼身內侍來報:“陛下,永寧公主的行蹤已經探明。”

姬妃盯着他,那驚喜交加的反應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垂眸,一滴淚水滑下,腦中不住迴旋着內侍的話:“永寧公主的行蹤已經探明。”

她的勁敵,到底是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