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皇上和海陵王在西面。”吳連貴見她身形搖晃,連忙上前攙扶,好在海陵王的歇處並不遠,穿過一條連廊和兩個儀門,便是西偏殿的正門。
宮人們見慕毓芫這麼快過來,似乎都嚇了一跳。多祿原本立在門口守候,見狀忙快步迎上來,嘴裡大聲道:“見過皇貴妃娘娘,金安萬福!”
饒是如此,因沒有宮人敢阻攔慕毓芫,一路走到內殿門口,還是隱隱聽到海陵王在裡面辯解,“……皇兄,此事當真不是臣弟所爲----”似乎被皇帝一聲輕斥,底下的話便沒有說完,接着便是一陣無聲安靜。
“宓兒----”明帝疾步走出來,擔憂的打量了一眼,“你眼睛不好,身子又弱,怎麼不好生歇息着?”說着朝下揮了揮手,多祿見機識趣,趕忙走到門口領着宮人退出去。
“到門外侯着。”慕毓芫側首吩咐了一句,搭着皇帝的手往裡走,迎面便見海陵王刮花了臉,一條腿上夾着板,正直挺挺的僵坐在牀頭。
“來,先坐下再說話。”明帝一手拉動椅子,扶着慕毓芫入座,自己揀旁邊的椅子坐下,“敏璽腿腳不好,都不用客套了。”
“祉兒是怎麼死的?”慕毓芫開門見山,劈頭問道。
“是……”海陵王似有些心虛,竟然不敢看慕毓芫的眼睛,看了皇帝兩眼,垂着腦袋低聲道:“是臣弟的馬兒受驚,一時控制不住……,所以就……”像是有些慌亂,語無倫次辯解道:“臣弟不是有心的……,真的!這件事情……,總之,皇嫂千萬不要錯怪我……”
“好了!”明帝出聲打斷他,厲色道:“你皇嫂正在傷心之際,這般胡言亂語成什麼樣子?若不是你整日聲色犬馬、胡作非爲,祉兒他又怎麼會----”說到此處,身體裡的痛楚終於抑制不住,顫抖着說不下去。
“錯怪?”慕毓芫緩緩走過去,擡手扶住海陵王的下頜,用力扳正,目光在他臉上一點點流連,嘴角不住的冷笑。
“皇嫂!!”海陵王眼中大駭,不像是男女授受不親的驚訝,倒似被慕毓芫的眸光嚇得怔住,結結巴巴道:“皇嫂,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噢?”慕毓芫死死盯着他,笑問:“不是你----,哪又是誰?”
“宓兒?!”明帝也大爲吃驚,慌忙走過去抱住她,這纔將面無人色的海陵王解救下來,一臉急色道:“宓兒,你別嚇唬朕……”又朝外喝道:“多祿!”語音未散,便見多祿連滾帶爬進來,“派人護送海陵王回府,沒朕的旨意,半步也不得離開王府!”
“是,是!”多祿搞不清楚狀況,趕忙應聲喚人。
“皇上----”慕毓芫掙不開皇帝的懷抱,冷聲質問道:“皇上這是做什麼?!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臣妾問一問都不可以?”她用力掙扎着,外邊的人已經擡着藤椅進來,慌慌張張將海陵王擡走。
“宓兒,你聽朕說!”明帝等了一陣,情知海陵王已經走遠,遂鬆開手道:“祉兒的事情,朕會好好處理的。你彆着急傷了身子,太醫說你需要好生保養,朕陪你回去,先躺着歇息……”
“皇上……”慕毓芫含着熱淚回望,胸腔氣流翻江倒海的涌動着,一浪一浪的連續撞擊,痛得她像是四肢身體都要粉碎開。原應該嚎啕大哭,卻只是顫聲微笑問道:“不知皇上……,打算如何欺瞞臣妾?”
“別胡說,朕怎麼會欺瞞你?!”
慕毓芫冷笑道:“皇上說這樣的話,就不覺得心虛麼?”
明帝避開她的目光,身上的五爪金鱗蛟龍在震抖,似要怒目破出,因而聲音也帶着絲絲痛顫,“宓兒,朕心裡也很難過。祉兒是朕和你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最心疼、最珍愛的孩子,沒有人比得上他。朕恨不得把世上所有最好的都給他,挖新掏肺的疼愛他……”熱淚沿着皇帝的臉頰滑落,像是沒有停止的時候,“等到朕百年之後,這幾十年辛苦守住的錦繡江山……,也都是給祉兒留的啊!”
慕毓芫絲毫不爲所動,冷笑反問道:“呵……,有什麼用?”
“朕知道你聰穎敏透,凡事都比別人看得明白。”明帝嘆了一口氣,捉着雪白的纖手貼在胸口,輕聲道:“只是朕----,希望你能多體諒一些……”
“體諒?”慕毓芫冷冷一笑,“皇上此刻這麼說,臣妾倒是後悔的很。後悔當初不該太體諒皇上,太事事寬容着別人!到了如今,又落下什麼善果?祉兒有什麼錯,就那般招人怨恨,非要置之死地而後快?!”
“……”明帝欲要開口,卻似乎不知該如何措辭。
“皇上別再說了,臣妾都懂。”慕毓芫異常的平靜,輕輕推開皇帝的手,走在門口扶框駐足,無限悽婉笑道:“江山是皇上的,社稷也是皇上的,祉兒纔是臣妾的!”她決然轉身,再沒有半分留戀。
太廟祠的宮人已換素服,內外三重嚴密守護,見皇貴妃親自過來,管事太監忙領着衆人匍匐叩頭。內殿一片安靜肅然,甚至有些陰冷。慕毓芫在七皇子身前坐下,凝望着那層纖薄的素綾,擡手卻是躊躇,像是有千鈞重般掀不起來。吳連貴揮退了宮人,走近低聲道:“娘娘,奴才去門外等着。”
“母妃,兒臣給你打扇……”
“母妃……,母妃你偏心,爲什麼帶着小九去騎馬?”
“母妃,兒臣再也不淘氣了……”
慕毓芫緩緩掀開那層薄綾,眼前的孩子難得如此安靜躺着,無比的聽話,再不似從前那般任性淘氣,總是讓人又操心又心疼。彷彿有鉛塊哽咽在喉嚨間,滿心疼痛卻哭不出聲來,四周靜謐如水,房樑帷幕到處縈繞着稚子舊音。那樣如影如魅的煎熬,讓人近乎快要臨近崩潰,----不,不能,絕對不能亂了心智!
“祉兒……”這一聲呼喚凝聚着萬千牽掛,聽起來是那樣的悠揚綿長。慕毓芫深吸了一口氣,冷下疼得節節碎斷的心腸,將素綾緩緩覆回去,掩住那雪白如紙的小小可愛臉龐。“砰”的一聲,像是心裡合上一扇閘門,所有無盡的悲傷止在心底深處,“好好睡罷……”她的語氣溫柔而平緩,“那些惹祉兒生氣的人,母妃會把他們都送過去,給祉兒賠禮道歉……,乖乖陪着祉兒玩……”
九月初十,七皇子下葬於西皇陵。皇帝痛失愛子,近日以來一直龍體欠安,故而輟朝半月,另特旨追封七皇子爲關寧王,以親王之禮隆重厚葬。而海陵王生性頑劣、凡事不忌,對關寧王馬上看護不周,導致獵場出事,因而貶至蘇羊靜思其過。至於服侍關寧王的數十名宮人,領頭兩名處死,餘者得皇貴妃仁慈寬恕留命,於各宮粗活雜役。
一場意外的皇子墜馬事件,終於漸漸平息下來。慕毓芫聽完吳連貴的稟告,看着滿地磕頭的宮人,淡淡微笑道:“你們的性命----,暫時記在本宮這裡。從今往後,都需清楚記得這一點,能不能多活幾年,自己掂量着罷。”
“是……”宮人們搗蒜般叩頭,齊聲退出。
“娘娘,皇上怎麼可以……”
“皇子若是意外墜馬,便只得悲痛。可若是----”慕毓芫轉頭看向雙痕,“若是其中有人做手腳,那便是歹心謀害皇子,更甚至是動搖皇儲、危及社稷,此事一旦鋪開,牽連的可就不是幾十個人,而是朝堂之上的紛爭動搖。對於皇帝來說,還有比江山社稷穩固更要緊的麼?你們可別忘了,老三也是皇上的親骨肉!”
“哪又怎樣?”雙痕氣痛不已,恨聲道:“總歸是異母同胞的親兄弟,他竟下得了那樣的毒手!殺人就該償命,娘娘難道就這樣忍了?”
“殺人?誰看見了?”慕毓芫冷聲一笑,反問道:“三皇子只是去牽馬,馬兒又是海陵王的,與他何干?無憑無據的,是想污衊皇子麼?皇上所做的種種,哪一樣是希望別人去查的?”
當日慕毓芫離開太廟祠,立即吩咐人去查個究竟。誰知還是晚了一步,等吳連貴趕到西林獵場時,不僅海陵王的馬死了,連馬廝的小太監也短了命。瞬間變成無頭無緒的迷案,吳連貴連連掌嘴請罪,悔恨自己去的太晚,以至事情無可查尋。慕毓芫靜默了片刻,冷笑道:“馬雖死了,屍身總還在罷?帶人剖馬屍,驗馬胃,快去!”
事情到最後,反倒要感謝早早殺馬之人。那馬兒死的早,胃裡東西來不及消化,經過俞幼安的仔細辯別,竟從裡面找出不少辟邪香。宮中爲驅蟲避鼠,常備辟邪香於殿角銅盒內,其中罌子桐有大毒,虎目椿亦可殺蟲。人畜食之少許,則會內腹漸漸灼熱,口舌乾燥,繼而引發行爲狂躁不安!俞幼安緩緩道出原委,慕毓芫靜靜坐着聆聽,並沒有因忿恨而失常,只是塵埃落地般輕嘆了一聲。
“娘娘----”雙痕被問得無話,又道:“此事若不是海陵王挑起,三皇子豈能有使壞的機會?皇上竟然……,只將海陵王貶去蘇羊,縱使那裡是窮鄉僻壤、險山惡水,又算的上什麼處罰?爲了江山社稷,難道就可以什麼都……”
“海陵王?”慕毓芫搖了搖頭,冷聲陰鬱道:“他也不是什麼好人。”
“娘娘……”雙痕像是嚇了一跳,小聲喚道。
當時馬兒受驚發狂,宮人自然是緊緊追過去。不過片刻時間,七皇子當即斷氣,而海陵王卻得幸僅僅摔斷腿。慕毓芫細細回想,七皇子脖頸間的那半圈烏青痕跡,決計不是樹枝劃傷,更像是猛力窩折所致。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孩子究竟是怎麼死的?事到如今,恐怕只有海陵王自己最清楚。
若不是心中有愧,又怎會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只是這一切,沒必要再對任何人提起,說到底,不過都是一個死字!慕毓芫覺得的心冷透了,涼透了,像是在表面凝結一層寒冰,沒有什麼能再劃得痛了。
----撥開情愛的層層屏障,拂去那淡得稀薄的帝王恩情,她再次睜開雙眼,面前的道路異常清晰,清楚看到另外一種冰涼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