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七皇子落馬的消息,慕毓芫心急如焚,因雙痕在旁邊苦苦相勸,才勉強忍耐到小太監推來鸞駕車輦。錦春園幾乎每年都來,自然是熟門熟路,只是一路上的氣氛頗爲古怪,宮人們皆是垂首無聲。莫非,是那孩子傷的極重?如此想着,更是顧不上儀態一路飛奔,趕到內殿門口,扶着門框喘息道:“皇上,祉兒他在哪兒?傷得重不重?快讓臣妾瞧一瞧!”
“宓兒……”明帝似乎在竭力抑制自己,聲音卻仍然在發抖,他緩緩走過來,扶住慕毓芫的雙肩,“祉兒他……,他……”
“皇上----”慕毓芫轉眸環視殿內宮人,沒人急切的將她迎進去,也沒有一個人敢擡頭,像是都在迴避着什麼。她素來心思敏透,凝望着痛得失魂無神的皇帝,心便一點點往下沉,只是仍然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
“宓兒你彆着急,聽朕慢慢……”
“不!!”慕毓芫大吼着推開皇帝,閃身撲進寢閣,鵝黃色的香衾軟張裡,七皇子正安靜不動的平平躺着。那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臉,白得彷彿融雪一般,脖子左邊半圈烏青顏色,衣衫已換的乾乾淨淨,似是乖巧聽話的睡着過去。只是,卻再也不會撒嬌、不會任性,更不會回答母妃的聲聲呼喚,永遠都不會了。
眼前景物模糊晃動,慕毓芫跌跌撞撞走過去,手指停在七皇子額頭的傷口上,顫抖着給他撫平碎髮,淚水斷線似的跌在小小胸膛上。爲什麼哽咽的難以呼吸,心卻不覺得疼痛?身體只是空蕩蕩的,五臟六腑、心肝脾肺,彷彿都被人掏空乾淨,也跟隨着眼前的孩子一起去了。
“皇上……”慕毓芫慢慢轉回頭,看向緊緊跟進來的皇帝,淚水直墜問道:“祉兒怎麼會想着去騎馬?又是怎麼摔下來的?難道,跟前都沒有人看護着麼?”
明帝艱難的啓脣,沉痛道:“是敏璽帶祉兒去的,兩個人都摔下來了。”
“敏璽?”慕毓芫腦子一片混亂,想不清楚其中關竅,“縱使是敏璽帶着去,祉兒不過是個小孩子,頂多也就慢慢轉幾圈,又怎麼會無故摔下來?不,不對,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娘娘----”朱貴妃立在皇帝身邊,插嘴道:“皇上當時在錦春園,哪裡會知道的那麼多?眼下海陵王摔斷了腿,人還沒醒過來,只有等會問過才清楚。”
慕毓芫更是驚異,睜大眼睛問道:“這麼說----,皇上沒有將祉兒帶着身邊?”她緩緩站起身來,望着不能答話的皇帝,一步一步逼近,“皇上明知道祉兒淘氣,竟然放心單獨留下他?若是皇上不得空,爲什麼不讓人送回宮?皇上……”她語聲迫人,更是帶着聲聲質問,周圍的人噤若寒蟬,皆不敢上前相勸。
朱貴妃見皇帝避無可避,忙道:“娘娘,這怎麼能怪皇上-----”
“你閉嘴!”慕毓芫抓起椅上軟枕,狠狠摔在朱貴妃的臉上,自己卻是止不住的全身發抖,呼吸急促作響,也分不清楚是哭還是笑。
“啊……”朱貴妃一聲驚呼,不像是被軟枕砸得吃痛,反倒滿目如見鬼魅般指着慕毓芫,張大了嘴巴,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
爲什麼,所有的人都驚駭的望着自己?慕毓芫在神智混淆之際,隱隱覺得雙眸燙得作痛,眼前像是覆上一層朦朧的紅霧,彷彿有熱淚從眼眶中涌出來。好累……,身體軟綿綿的鬆散開,依稀看見皇帝一把抱過來,瞬間墮入無邊的黑暗……
“……沒事的,只是一時氣血上涌。”聽起來是俞幼安的聲音,接着便是筆墨劃過紙張的“沙沙”聲,稍稍過了片刻,又道:“等會娘娘醒來,再用清水擦洗一次,把殘留的血絲吸出來,也就差不多好了。另外注意着,近日內最好不要再落淚,不然一直水腫總不好,免得留下什麼遺症來。”
“是,都記下了。”雙痕語氣擔憂,像是轉身出去取水。
“……”空氣裡微聞皇帝的嘆息聲,靜默了一會,方問:“俞愛卿,皇貴妃的眼睛當真沒事?身體上呢,可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皇上放心,並沒有什麼大礙。”俞幼安趕忙答應,遲疑了一會,“只是----,請皇上恕微臣直言。娘娘的身子原有些抱恙,小瀾王爺也是早產,雖然沒什麼大的症狀,終究還是心血虧虛,不是一時半會能養好的。”
“嗯,朕也清楚。”
“再者……”俞幼安也是嘆氣,“七皇子素得娘娘疼愛,說句不當的話,遠非另外的兩位皇子和公主可比,想必皇上也是一樣。娘娘雖然性格剛強,只怕內裡也傷了,今後睹物思人,或是憶起往昔,都不是三、五年能夠平復的。微臣也幫不上忙,只有在醫藥上盡心,囑咐飲食注意之處,以確保娘娘身子無礙。”
“朕知道了,去罷。”明帝語音虛浮無力,無聲靜默下來。
慕毓芫已然甦醒,只是不肯出聲搭理皇帝。儘管身體躺得發痛,仍舊不動,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房內光線終於暗下來。門外傳來小太監的聲音,“啓稟皇上,海陵王剛剛醒過來……”
“多祿,起駕!”不等小太監說完,便聽明帝豁然起身。一陣腳步聲過去,隱約還能聽到水晶珠簾的碰撞聲,殿外聲音嘈雜,不多會遂漸漸消失遠去。
“雙痕----”慕毓芫頭暈目眩撐起來,慌得雙痕趕緊衝過來攙扶,像是踏在棉花堆上似的,地面竟是柔軟不堪。好不容易扶着牀欄立定,心裡還是恍恍惚惚,白日裡發生的事是那麼不真切,彷彿只是一場可怕的噩夢。因此帶着一絲僥倖之念,輕聲問道:“天色這麼晚了,祉兒回來沒有?”
“娘娘……”雙痕再也掌不住,掩面痛哭。
“不,那不是真的……”慕毓芫生出無端執拗,輕輕推開雙痕,往偏殿皇子寢閣走過去,一路嚇得宮人們圍攏不及。
寢閣內裝飾如舊,牀頭掛着七皇子喜歡的五彩錦繡荷包,帷帳皆以珠絡縫金,正中堆着兩個胖胖的虎頭枕,是賢妃上個月才繡成的。角落裡放着幼時的小小木馬,五顏六色、做工精巧,雖然早就不能再用,卻仍依着他留下來當做擺設。還有案頭上的碧桃水洗、獨山玉狼毫、笑面佛鎮紙,連同其後的那把桃木高椅,無一不是按他喜好所制。
慕毓芫茫然走過去,拿起一串雪銀製的妙手九連環。前幾日,因爲十公主碰巧解開了,七皇子很不樂意,非要跟妹妹比試,所以纔拿到房間裡慢慢琢磨。只是如今----,慕毓芫手上一鬆,那九連環一瞬間摔在地上,“玎璫”有聲。殿外有小小足音傳來,彷彿一如往常,是七皇子要撲進來撒嬌,不由脫口呼道:“祉兒!”
“母妃----”九皇子在門口稍頓,回頭看了一眼雙痕,自己沉默了一會,邁着細小步子緩緩走近,稚子眼眸中透出一片茫然。
慕毓芫怔怔望了良久,身子慢慢下沉,終於無力的坐在地磚上面,發不出聲音,任憑淚水再次模糊雙眼。心裡想着要站起來,身上卻沒有半分力氣,又有些捨不得,情願沉溺在即將消失的餘溫裡,似乎哪裡都不想去。
“母妃,不要哭……”九皇子奔過來拉扯,可惜人小力氣薄,毫無效果,忽然“撲嗵”一聲跪下,放聲大哭道:“母妃,太醫說母妃不能哭……,母妃要是難過,就讓兒臣替你哭吧……”
“母妃……”十公主也紅腫着雙眼,滿面淚痕跑進來。
“呵呵----”慕毓芫忽而一笑,將兩個孩子攬在懷裡,不知哪裡來的一股氣流,讓她忍不住要放聲大笑,只是淚水飛濺!
總以爲自己是罪孽之身,委屈了十幾年,忍耐了十幾年,事事謹慎、處處寬容,到頭來還是什麼都避不過。更因爲那分糾葛的恩愛,不忍心讓他爲難,竭力打理出一個太平後宮,時至今日,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傷痛。到了今天這一步,還有什麼可眷戀、可牽掛,可以讓自己委曲求全?如此說來,豈不是另一種別樣解脫?
雙痕滿目驚慌,急道:“娘娘,你可別想不開啊!”
“想不開?想不開……”慕毓芫喃喃自語,又是一笑。眼角的淚水有些刺目,反手撫了一下,纖細的手指上印着一抹淡薄血痕。----難怪朱貴妃會嚇成那樣,那時那刻,光是想着也覺得猙獰可怖,有如妖魅罷。將緩緩眼淚止住,聲音沒有絲毫起伏,“你放心----,我不會瘋也不想死,連哭都不想再哭了。”
“娘娘,奴婢替你擦一擦。”雙痕不敢答她的話,趕緊端來清水,汲好溼絹覆上眼角微紅的雙眸,動作輕柔小心,“娘娘別嚇着,只是方纔殘留下來的。”
“我怎麼會嚇着?要嚇着,也應該是別人。”慕毓芫闔目搖了搖頭,緩緩睜開眼睛,看着那空蕩蕩的牀帳,心頭又是一陣猛烈劇痛。於是痛得輕笑,無限恨意吐道:“從今往後,要痛就大家一起痛!要死----,也得等他們都死了!”
“娘娘?”雙痕緩緩擡起頭,無聲凝望。
慕毓芫安撫着一對兒女,溫柔的拭去他們臉上的淚水,身子雖然乏力,還是勉強撐着膝蓋站了起來,“聽說海陵王醒了,你好好照顧着孩子們,我過去瞧一瞧。”
“娘娘,讓吳連貴也去罷。”雙痕想要跟上去,卻不敢丟下皇子公主,又低頭遲疑了片刻,“皇上怕娘娘傷心,沒敢把七皇子殿下送回來,如今停在太廟祠……”小心打量着慕毓芫的神色,輕聲問道:“娘娘,打算先去哪一邊?”
“太廟祠?挺好,那裡最安靜了。”仿似靈魂出竅一般,慕毓芫聽着自己平靜的聲音,連自己都有些不信,“不急,讓祉兒先休息一會……”眼前晃過那稚氣的面容,瞬間有嗆人氣流涌上來,不得不扶牆站穩,“……等忙完再去,也好多陪祉兒一會。”
雙痕強忍着淚水,朝外喚道:“吳連貴,快來扶着娘娘!”
“佑綦,好生陪着妹妹。”慕毓芫彎起嘴角微笑,見九皇子篤定的點頭,心下稍稍安慰,走到門口緩緩回望,看見另一個自己正伏在原地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