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陽公主的下降儀式極爲隆重,豐淳爲了表示對這個異母妹妹的重視,特特比照當初宜安公主下降的例子加了三成。
因她大婚,兩個在封邑的姊姊——平津與宜安都遣了人送來重禮,只是這兩人卻都沒到。平津不到則是爲了不給昌陽添堵,宜安卻是因爲其舅姑病重的緣故。憲宗皇帝的次女宜安公主李煙的生母史芳儀性情溫良敦厚,並將之完全傳給了自己的女兒,宜安公主是本朝金枝玉葉中難得的賢德女子,她的駙馬尉遲樸和出身平民,舅姑皆是尋常村人,而且恰恰就在宜安封邑之中。
宜安公主下降後,爲了服事舅姑,特特離開長安去了自己封邑長住,將舅姑都接到公主府邸中朝夕看顧,晨昏問安,便是放在了坊間也足以稱一句賢婦了。原本這回昌陽公主下降她是打算親自前來觀禮的,畢竟這不但是宜安自己之後,也是改元后皇室頭一回有公主下降,只奈何尉遲樸和的父母年事已高,又因早年勞作沉痾在身,從四個月前起就雙雙病臥在牀,離不得湯藥,宜安公主不敢或離,只得打發了其子尉遲肅前來觀禮。
尉遲肅是在大婚前三日就抵達長安的,翌日被召到紫宸殿與豐淳見了一面,接着到蓬萊殿上見了舅母王皇后,至於元秀這幾個姨母,卻因各自在外,一直到了大婚這日纔在典禮上遇見。
宜安公主的年紀只比平津小一歲,她出閣後第二年誕下長女清樂縣主尉遲含君,接着便誕了長子,這尉遲肅年紀卻比承儀郡主還要大一些,恰與元秀同歲,只小了三個來月,因是男兒,個子自比元秀高挑些,穿一身緋色圓領袍衫,金環束髮,玉勾勒腰,他的容貌肖父,元秀依稀記得自己那個二姐夫面相敦厚,如今看尉遲肅容貌也是平凡之中透露出文雅溫厚之色,不由隔着人對他笑了一笑。
尉遲肅雖然認出元秀身上的公主禮服,卻不知道她的排行,頓了一頓,待陪在他身旁的內侍貼在耳旁告訴了他,他才趕緊走了過來拱手爲禮,歉意道:“是九姨?”
“二姐近來可好?”元秀面施淡妝,采綠以螺子黛花了小半個時辰才描好的遠山眉之間貼着一簇如火如荼的花鈿,眉後淺緋色胭脂繪出狀如新月的斜紅,她的眼睛生得非常好看,標準的杏眼,大而明亮,即使不是蛾眉,看人時依舊極有氣勢,脣上點了一滴赤色爲露珠兒,貼星靨,發挽雙螺,這一回卻不是簡單的五彩絲絛裝飾,而是珠環翠繞,務必打扮出皇室雍容富貴之儀,因此哪怕站着不動,風過之時依舊環佩叮噹。
見她停步與自己說話,尉遲肅不敢怠慢,恭敬道:“母親一切安康,只是惦記着不能親赴長安爲七姨賀,因此使甥兒代爲觀禮。”
元秀手裡拿着一柄烏檀木柄雪絹面繡牡丹的團扇,半掩了嘴,笑道:“你這一回就一個人來嗎?君兒怎也沒來?”
“回九姨,家姊本也想隨同北上探望舅父並各位姨母,誰料臨行前騎馬時不慎摔下,傷着了腿,只得作罷。”這句話尉遲肅說得很是低聲,畢竟大婚之日不吉之事不便多言,也是元秀問了他不得不答。
元秀點一點頭便不再多說,笑着對他道:“你十舅就在那邊,七姐寢殿你一個郎君不便進去,且去尋徐王罷。”
尉遲肅得了她的提醒也是暗鬆一口氣,他雖然是宜安公主之子,和宮裡這幾位都是親戚,到底不常見面生疏些,這一回宜安公主並駙馬都在封邑伺候長輩,把他獨自打發了過來,雖然身後跟着的內侍是宜安公主當年的陪嫁,不時提點,總也覺得不自在,他知道自己那十舅年紀比自己還小些,不過都是男子,好歹算是不必尷尬的不知道站在哪裡了。
元秀打發了他,順腳進了含冰殿,這時候昌陽公主堪堪開始打扮,她本就生得極爲美豔,今日更添了幾分嬌羞並喜悅之色,不上妝就已經使人覺得明光照人了,今日替她梳妝的並非寒冰殿宮女,卻是元秀見過一回的尚宮樊若兒。
樊若兒着一身銀硃色聯珠對鹿紋夏衫,自己梳着盤桓髻,對插珠花步搖,飛霞妝,點笑靨,脣妝是討口彩的內家圓,她先吩咐拿水上來替昌陽淨面。
這水卻是事先幾日趁着日出之前使宮女在花瓣上收集來的露水,兌進了新鮮的玫瑰花瓣並摻進一勺羊乳,足足泡了一夜半天,又在中間放進杏仁去把羊乳之中的腥羶之味都吸走,如今只見水色泛着淡淡的淺紅。
修聯和修絹服侍着昌陽淨了面與手,樊若兒這時候也拿金跳脫把自己夏衫的袖子挽到了肘上,露出一雙雪白的皓腕來,她從已經挑好放在了昌陽妝臺上的諸多物事之中取過一隻瓷鉢,鉢開後露出裡面色如紅玉的膏脂來,帶着淡淡的杏仁氣息。
只差前後腳到的雲州看到了便咦了一聲道:“這太真紅玉膏氣味彷彿與我那裡的不一樣?”
樊若兒一面從一個銀盒裡取出一柄小巧玲瓏的銀匙摳出膏體來爲昌陽抹上,一面微笑道:“阿家說的是,這一鉢的方子略改了改,將麝香去掉另換了別的代替。”
太真紅玉膏源於玄宗皇帝時奪自其子壽王的貴妃楊氏,據說楊氏常敷此膏,而面色如紅玉,因此得名。其製法是取杏仁、去皮、滑石、輕粉,各等份研爲粉末,蒸過之後加入少許瑞龍腦並麝香,以蛋清調勻。這是宮裡的貴人們常用的面脂,雲州自然識得。
“今兒殿裡脂粉香濃,這方子才改了一道,雲州居然也察覺到了,當真厲害。”東平公主在旁笑着道。
雲州卻奇怪道:“太真紅玉膏的方子不好嗎?爲何要改?”元秀也是面有好奇之色。
樊若兒笑了一笑,道:“幾位阿家如今還用不上這改了的方子,待出閣後卻要用妾身今日給阿家用的這種了。”
利陽公主因年幼,這會不在,寢殿裡便只有東平到雲州三人陪伴着,其中東平顯然是知道了些什麼,但笑不語,雲州眼珠轉了一轉,上去推她道:“七姐要上妝不便開口,八姐既然知道怎麼也不告訴我們,卻叫我和九姐這樣一頭霧水?”
東平公主拿扇子一撲她面,低聲說了幾句,元秀趕緊側耳去聽,聽罷頓時雙雙面上一紅,似笑非笑的從銅鏡裡邊看定了昌陽,昌陽公主自是知道爲什麼改方子的,見狀在鏡子裡瞪了一眼東平,卻見元秀與雲州對望了一眼,雙雙笑道:“七姐今日大喜,咱們都祝七姐心想事成,早生貴子!”
“……你們儘管在這兒笑着罷,還怕你們沒有這一日?”昌陽公主才上了一層面脂,聞言頓時飛起一片霞色,輕嗔道。
雲州取笑完了卻又盯着那鉢面脂問樊若兒:“樊尚宮,既然這麝香有……有那樣的作用,爲什麼不早日換掉?平素用着怕也有影響吧?”
“回阿家的話,這卻是不會的。”樊若兒止住動作對她道,“面脂之中以杏仁等物爲重,麝香只加少許,哪怕長久的用着對身子其實害處也不大,不然從玄宗皇帝時至今,宮中多少妃嬪貴主用着此物,每年也賜下許多給臣下,卻也不見用了此物的人家子嗣稀少。妾身特特做了這一鉢卻還是昌陽公主所提。”
麝香雖是名貴香料,卻也有活血通經並催產之效,因此宮闈之中用起來十分慎重,昌陽公主一心一意愛慕着崔風物,自然希望能夠進門之後便能爲他誕下子嗣,哪怕太真紅玉膏已經在本朝用了好幾代,她究竟不放心,連那麼一點點麝香也不肯接受,非要另做一份沒有的來用,當真是用心良苦了。
按着夢唐梳妝的順序,面脂之後便是敷粉,宮中所用的粉皆是精挑細選而成,既輕又透,白皙如雪,樊若兒不愧是王子節親自推薦來的人,敷粉的手法巧妙而仔細,不多時便將昌陽面、頸、手上都拍上一層均勻的鉛粉,連下頷與耳後都未放過。這時候復取出胭脂來,昌陽自己挑了丹色,樊若兒便將其他暫時放到一邊,以指尖輕輕挑出少許,讓修絹取了少許水來化開,輕拍在昌陽兩頰,原本雪白的面色上頓時染了一層明朗的丹紅之色,狀如飛霞,與鉛粉相映,嬌豔欲滴。
接着樊若兒取了一支螺子黛開始作眉妝,螺子黛極爲珍貴,便是宮中也不是人人得用,多半要以銅黛補充,它描出來的眉青黛深遠,色澤歷久不褪,而顏色令人回味。根據昌陽的臉型與她今日所要佩帶的公主冠冕,樊若兒替她描了細長柔婉的青黛眉。
旁邊修聯覷着時機呈上了花鈿盒,樊若兒左挑右選,最後擇了比翼之形的翠鈿,呵開背後魚膠,端正的貼住了昌陽眉心,見昌陽對鏡端詳後點了點頭,樊若兒使個眼色,修聯放下了花鈿盒,另捧出一個精緻的小匣子來,樊若兒在裡面挑了半晌,對昌陽道:“阿家請笑一笑。”
昌陽知道這是要點面靨,便轉過頭來,對她嫣然一笑,兩頰上梨渦頓現,樊若兒趁機將一雙飛鶴形狀的面靨貼上笑渦之處,這面靨卻是鶴子草所制,這種草生長在嶺南之地,採之曝曬成幹後,形狀猶如飛鶴,鶴翅尾足,栩栩如生,被發現後,便被當成了面靨來用。
面靨點罷,輪到了斜紅,樊若兒復開諸色胭脂,挑了比丹色略深一色的彤色,這回卻不用清水化開來用了,而是直接以指代筆,沾取了在昌陽眉後描繪起來,隨着她指尖緩緩移動,一叢纏枝藤紋漸漸呈現,卻是葡萄纏枝——意喻子孫綿延,正合了昌陽的心意。
最後取了絳色胭脂在昌陽脣上暈出了聖檀心的模樣,如此,妝容才成。
按本朝制度,公主下降皆需戴禮冠,所以髮式上面反而不必太過操心,只需注意不至於戴不上冠冕便可。東平三人看着樊若兒上完妝,已經用去了足足兩個多時辰,這時候卻沒了興趣,而這段時間中她們在宮外各府中的堂表姊妹也有幾人進來相陪了,尤其是齊王妃到來後,元秀便覷了個機會向外走去。
她纔到含冰殿門處,身後就傳來雲州的聲音低叫道:“九姐等我一等!”
“你也出來啦?”元秀驚訝的問道。
“都看了這麼久了,坐在裡面怪無趣的,人也多,反正有三嫂在那裡招呼,缺不了咱們兩個。”雲州道,“九姐,咱們到外邊坐一坐罷。”
元秀也是爲此纔出來的,笑着道:“可不能走遠,一會崔風物來了,還得去爲難他呢。”
“崔風物名滿長安,所謂盛名之下無虛士,區區幾首催妝詩、卻扇詩還難得住他?”雲州儼然對崔風物極有信心,元秀正要打趣她,卻聽她接着道,“就算爲難得了,咱們也只能做做樣子呀,若不然惹惱了七姐,咱們可是擔待不起!”說着以袖掩口,促狹的笑了起來。
“你就站在這裡說七姐的閒話吧,回頭叫她殿里人聽着了去告訴七姐,有你好看。”元秀看了眼不遠處忍笑的宮女提醒道。
雲州把頭一揚:“今兒我纔不怕,七姐剛打扮好,還在梳髮,還沒更衣,我就不信她能穿那麼一身沉重的禮服再來尋我的不是——我這身就夠重的了。”
“七姐今兒自是不尋你麻煩,不過等你下降的時候她可就惦記好了。”元秀朝她眨了眨眼,姊妹兩個正說着話,她們站在殿上高處,卻看到了殿下有一羣人正在興致盎然的聚集在一起,雲州注意着看了幾眼,便拿扇子一指:“那個小郎君看着眼生,這時候在宮裡,莫不是二姐的長子?”
元秀順着她指的看了看,笑道:“你眼力真好,我剛纔若不是近前看到他想起了年前見過一回尉遲樸和,差點沒認出來!”
“其他幾個我都認識。”雲州輕笑道,“二姐也太賢惠了些,咱們好歹是金枝玉葉,她平日裡侍奉舅姑足夠精心,如今七姐下降竟也不回來——九姐你不知道,原本,七姐因爲二姐與駙馬和睦,又生得子女雙全,兼之身體素來安康,還打算請二姐今日替她張羅一二,想沾一沾二姐的福氣呢!結果到頭來卻只有咱們的外甥跑了過來!”
元秀微微一哂,見左右除了兩人的貼身宮女外沒有其他人,便低聲道:“五嫂已經足夠貼心,沒見到這會,都託詞未至嗎?再者七姐的親嫂子、咱們三嫂不是來了?”
昌陽公主一心求子,王氏雖然貴爲皇后,卻至今無所出,爲了照拂這個小姑的心情,如今也避着沒過來瞧她梳妝,有皇后打頭,一干妃嬪皆是有樣學樣,連有子的趙芳儀並曹才人都沒有出這個風頭,而是請了已有一子的齊王妃代勞——如此忍讓恩寵,無非爲了即將而來的風雨洶洶,而不使人說皇家情薄罷了,元秀嘴角的笑容不易察覺的僵了僵,不知道此刻在銅鏡前笑得心滿意足的昌陽,過了今日可還能如此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