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主人只有在返回長安時才住入,但陳秀打理得當,齊王府中絲毫不見蕭條,草木茂盛,廊道清爽,後院正堂之前對栽了兩株柏樹,樹冠皆如蓋,這時候正生得枝繁葉茂,將附近遮得一片蔭涼。
堂前的迴廊上邊掛着一色的竹簾,是拿湘妃竹劈得細如絲線之後又一根根打磨得光滑,最後編織成席,掛起來後既清涼透風又能夠遮陽,無需焚香,四周就是一股子竹木芬芳。
踏上回廊,進了正堂之門,明堂之上正中放着一張核桃木矮榻,榻上方几列着幾道應時的果品,後邊是一座四折海棠春睡嵌雲母屏風,下邊是幾張待客的矮榻,如今自然都空着。
齊王妃長孫明鏡懶洋洋的斜靠在屏風前,伸手從面前的果盤中拈着新摘的李子專心吃着,因今日不打算出門與見客,她的妝容比蓬萊殿上領宴時要清淡許多,兩頰拍了淺緋色胭脂作桃花妝,脣上點着媚花奴,頭上挽了雲朵髻,正中插一支孔雀開屏銜玉珠多寶釵,赤金打出的孔雀口中銜的一掛三垂寶石足足落到了眉心,將額黃花鈿都遮蓋住了,最下端的三顆拇指大小的珍珠與脖子上一串南珠串相互輝映。
王妃身上穿着絳紫色對襟廣袖夏衫,下面襯了一條鬱金裙,明媚的黃色在略顯絳紫的夏衫下尤其的醒目,鬱金獨特的氣味與竹香清氣混合在一起,裙上有巧手繡娘繡出朵朵半開半閉的團花,下裾另繡有祥雲翻騰的圖案。她拈李子時,廣袖微褪,露出皓腕之上一雙精金嵌寶石獸口鐲,玉指纖纖,鳳仙花汁染得彷彿鮮血淋漓。
室中並不是只有她一人,七八個綵衣使女都施了淡妝垂手侍奉在附近,兩個年紀小些的使女,一個雙手握着柄孔雀尾羽製成的扇子替她鼓着風解暑,另一個跪在她身旁捏着粉拳認真的爲她捶着腿。
除了孔雀扇搖動的聲音外,偌大室內,卻只有被扇風偶爾帶起的哥舒夭娘頭上髮釵的墜子相擊發出脆響——她今日的衣着很是樸素,一身藕荷色夏衫,下邊是一條坊間女子常穿的綠羅裙,腰上束着碧色絲絛,發挽墮馬髻,斜插着兩支步搖簪,不過是尋常的四碟嵌松石銀簪,另簪一朵粉色絹花,臂上一對金鐲毫無紋飾,妝容也是比飛霞妝還要淡一層的,如此更顯出其目深頰削,只是那雙眼睛即使低垂着,整個人依舊透露出柔媚之態來——到底是左教坊裡出來的,還是舞部羅寶奴下第一人。
哥舒夭娘跪資端正,雙手高擎茶碗,原本熱氣騰騰的茶水如今已經被室中冰盆湃得微涼,而哥舒夭孃的手卻早就酸了,但她還是堅持舉着。
雖然是豐淳賜下的人,但到底不過是以舞伎身份賞賜下來的,嘉城公主生辰那日蓬萊殿上齊王再怎麼沉迷於她的美色,若今日齊王妃不肯喝這碗茶水,哥舒夭娘究竟名不正言不順,將來哪怕有所出,也未必有資格姓李。
長孫明鏡神色自若,眼角卻瞥見了哥舒夭娘雙臂微微發抖,她覺得差不多了,若是再拖下去,打翻了茶水倒無所謂,只是需得再等涼一盞茶,她可沒這個耐心,這會子晾着哥舒,她已經覺得心煩,便住了取李子的手,示意身後使女拿帕子來,擦乾淨手指,又輕踢了下給自己捶腿的小使女,那小使女立刻乖巧的走到了一邊。
“把茶接過來。”長孫明鏡坐端正了,擡了擡下頷,細聲說道。那才退開的捶腿的小使女立刻向哥舒夭娘踏出一步,雙手接過了茶,捧到長孫明鏡面前,後者象徵性的呷了一口,一揚手,旁邊一個使女向屏風後走去,不多時捧出了一隻漆盤,上面放着幾塊布料,並一些釵環首飾,笑吟吟的遞到了哥舒夭娘面前道:“哥舒娘子,這是王妃賞你的。”
這使女有意將賞字咬重,哥舒夭娘卻無暇注意,她大大鬆了口氣,好歹是過了這關。別瞧那天齊王在殿上看她看得入神,回了王府,被齊王妃關起門來一場大鬧,竟連今日這樣的場面都不敢過來……哥舒夭娘跪在這裡這些時候,已經清楚以後的日子若想好過,必須先討好了這位王妃。
長孫明鏡端詳着她恭敬之中略帶謙卑的神情,心裡的不痛快略略散去了些,淡笑着道:“哥舒娘子可是覺得我接茶接晚了?”
“妾身不敢,是妾身來得不是時候,打擾了王妃品嚐李子。”哥舒夭娘見她沒有立刻打發自己下去,而是說起話來,不敢怠慢,趕緊道。
“你昨日才伺候過大王,今兒過來給我敬茶怎不是時候?”長孫明鏡淡淡的笑了笑,“時候是對了,只是……這茶不對!”
見哥舒夭娘露出思索之色,長孫明鏡看了眼方纔給哥舒呈上賞賜之物的使女,那使女會意,清聲道:“如今正逢炎炎夏日,暑氣蒸騰,咱們這內室裡放着冰盆,王妃纔好過些,娘子按時過來是守規矩的,卻不該在這時候還要敬上滾燙的熱茶,這可叫王妃怎麼入口呢?自然只有等到茶涼了,才勉強喝上一口,這也是給娘子的面子了,若是奴等做了這樣的糊塗事,可是要自己去管家那裡受罰的!”
“……妾身知錯,請王妃責罰!”哥舒夭娘聽了,毫不遲疑的低下頭去,長孫明鏡沒興趣太過爲難這個被豐淳硬塞進來、看起來還算乖巧的侍妾,見她識相,笑了一笑,便吩咐她退下。
等哥舒夭娘有些蹣跚的離開,長孫明鏡才冷哼了一聲,問身旁之人:“陳秀今日是不是又去了宮裡?”
“回王妃,方纔奴聽外院的人說大王昨日纔在西市淘到了一對玉璧,因是一對鴛鴦交頸的樣式,便着他送去宮裡了。”那使女在旁稟告道。
長孫明鏡冷笑道:“明日就是貴主下降之期,先不說貴主那邊怎會稀罕一對玉璧,這會兒宮裡給貴主的東西早就收拾好了,趕着送進去難道要叫含冰殿上開箱子重新騰地方出來裝進去嗎?打量着我不知道這對兄妹的意思呢!”
“王妃莫要生氣,奴看陳秀這回去了也是白去,貴主這會子忙着自己明日大婚都來不及,再說陳秀這邊又沒有什麼進展,無非是去告訴一聲罷了!”使女連忙勸說。
“明兒就是貴主下降,我這個嫂子也不說什麼了,反正那舞伎敬的茶我都喝了……”長孫明鏡卻是詭異一笑,“念着那孽種活不了多久的份上,這府裡多個侍妾,我啊也先認了!”
使女一驚,見左右都是齊王妃的心腹,才低聲道:“王妃何出此言?難道那任……”
“聖人賜這舞伎你當是白賜的麼?”長孫明鏡冷笑着道,“一個連李姓都冠不上的私生之子,哪裡能和皇家清譽比?聖人這是先給了大王補償呢!若不是因爲貴主明日下降,孟光儀焉會遲遲不判此案?”
使女們都露出詫異之色,爲首那一個提醒道:“王妃是說聖人會不認任秋?可是這樣固然除了那外室生子,但……但如今這個哥舒娘子可是聖人所賜,卻不知道王妃將何以處置?”
“聖人把她賜給大王無非是表示對那孽種之事的補償。”長孫明鏡渾不在意道,“她不過是教坊出身的一個舞伎,聖人也只是吩咐了句叫她到王府來伺候大王罷了,一個賤籍侍妾,生得也算不上國色天香,無非是姿態媚人,大王看個新鮮,等回封地時,把她丟在這裡,時間一長,大王忘記得差不多了,便看她自己造化!”
她這麼說着,一手支頤,目光卻漸漸冷了下來,“如今我只擔心那孽種到底惹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聽說,這段時間,有人暗地裡造謠,說那孽種是因我容不下他,故意使人陷害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