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抖動得特別厲害,張代像是被蟄了一下似的將手抽回去,看着我好一陣,他的眼睛裡忽然有眼淚滾滾而下:“唐小二,其實我特別恨我自己,我曾經以爲我無所不能,可事實上我是天底下最大的****,我保護不好你,保護不好我們的孩子,我更保護不了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親人。”
我完全不知所措,身體僵了一陣才急急忙忙拿過牀頭櫃處的抽紙怯怯遞給張代:“誒,你要不要紙巾?”
用手重重捂住眼窩子,張代哽咽着的聲音弱得像是從地板上發出來一般:“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沒在你身邊。在我奶奶需要我的時候,我也沒在她身邊,我做人真的特別失敗。”
目睹着曾經在我面前一副似乎所有事情都盡在掌握,似乎沒有任何事能將他扳倒將他打倒的張代,在我的面前嗚咽脆弱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我一時頭腦發熱鬼迷心竅,難以自禁地伸手過去拍他的肩膀,我醞釀拿捏着,但安慰的話卻顯得虛妄無力:“張代,你只是個普通人,你不是聖人,你不必給自己設置太高的標準。人生在世,誰都有遺憾的時候。”
不料,張代反應特大的,他像剛剛那樣急急忙忙躲開我的手,他把手從眼窩子上拿下來,叉着似乎要與我隔開個楚河漢界,他的眼睛裡面的內容模糊成一片:“唐小二,你不要再靠近我了。張大有他罵我,他罵得對,我就是一個天煞孤星,我從一出生就害死了我媽,我從踏入人世開始就揹負着一個生命的消逝,我本該以此爲戒,我不該再祈求這個世界上能有人願意愛我。愛這種東西,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奢侈品。一種昂貴的我消費不起的奢侈品。我媽愛我,執意生下我,她死了。我奶奶愛我,她窮極她後半生將所有的愛傾注在我身上,她卻不得善終,她臨終前我不在她身邊,我連她最後的遺言都沒聽到。你愛我,即使你現在仍然鮮活着在我眼前,可卻無法抹殺我給你帶去的遍體鱗傷傷痕累累。我這樣的人,就應該孤獨終老,我該與你保持距離劃清界限,才能不給你帶去不必要的麻煩,才能讓你過上真正的好日子。”
更是不知所措,我懸掛在那裡找不到抓拿的手顯得頗爲尷尬,我遲疑一陣將手收回來,看着情緒潰不成軍抗拒着我的張代,我內心的那些滋味繁雜得難以形容。
若然我不曾與他經歷過不久前的那一場生死,或者我即使足夠難過,我也會慢慢嘗試着將他徹底從我的心肝剜下剔除,以最大的努力學着將他從我的世界驅逐出去,以後宛如從未愛過那般與他相忘江湖。
然而剛剛從那場驚魂的生死煎熬裡走出來,我可悲地發現原來我比想象中更愛他。
在他的命與我的命之間,我更寧願捨棄我自己的。
而他,更用行動來向我揭示,他亦是如此。
我知道我內心的波瀾變來變去的,在某些人的眼裡多少顯得可笑,可我也不過是普通人,我的身體裡也根植着人性的弱點,面對着那種失而復得的東西,原則和底線的界限就會顯得無限模糊。
我的心裡面,重新與他牽手擁抱的欲.望,就像是雨後春筍般,長得密密麻麻。
我就是這麼的沒出息。
但我更沒有出息的是,即使我如此渴望,我卻無法再面對着張代坦然我內心最真摯的感受,我變得懦弱而膽怯,於是我面對着他此刻脆弱的抗拒,半響才擠出毫無營養的一句話:“張代,你不要這樣。”
不知道是我這句話起了作用,還是情緒宣泄過後,自然就會回暖,張代深呼吸了一口氣,他的臉色逐步趨向平靜,他隨意地拍了拍掛着點滴的手背,他的手一放鬆下去,點滴管上的鮮紅逐漸變淡,他把目光轉向別處:“等會我會讓李達給我安排護工過來,他安排好了之後,你和他到惠州工廠去盯TK901項目的主板進度。你忙完那茬該休假就休假,該上班就去上班,你不要再往我這裡跑了。”
我鬱悶不已:“我們不久前不是才說好,我留在這裡看看有沒有什麼能搭上手的麼?”
張代的語氣淡得像一杯沒有任何懸念的白開水:“我改變主意了。”
他的語氣很淡,投入我的心波卻莫名其妙變成了泡騰片,那些氣泡不斷冒起來在我的身體裡肆意拱來拱去的,讓我顯得煩躁起來,我沉寂了好一陣,纔有些生硬說:“再怎麼說,你也是因爲我的緣故,才躺在這裡,你不讓我爲你做點什麼,我心裡不安。你就當我自私,我不想自己良心不安,好吧。”
悶着頭,張代只用側臉對着我,他聲調沉下不少,態度變得強硬了些:“我剛剛纔說過,你唐二不欠我什麼!”
他語調裡面的堅硬,就像是一根針似的戳在我的心裡,我鬼迷心竅的就想跟他一槓到底:“要不是你,我早死了。我欠你一條命!都說親兄弟之間都要明算賬,更何況我們之間啥關係都沒有了,算清楚點好!”
迴應我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這場靜默大概持續了五分鐘之後,張代猛然擡起頭來,他用視線勾住我:“我說你不欠,你非要往自己的身上攬債,你以爲攬債有那麼好玩是吧?”
我目光不躲不閃:“我並非覺得是好玩,我只是覺得,一碼歸一碼,這次我確實是因爲你的緣故,才能死裡逃生。”
目光聚焦,凝落在我的臉上,張代的眼眸裡閃動着凜然:“好,既然你非要那麼較真,那我也陪你較真一回。我幫你撿回一條命,你妄想着就在這邊照顧我幾天,我們之間就能完全扯平了?你這盤賬,是不是算得太輕巧了?既然是你欠我,那是不是該由我來決定,你要如何做,才能還清這筆債?”
我深知張代這一時一樣的反應,不過是爲了將我趕走,所有不管他語氣有多重說話多尖銳,我都不以爲意:“你說的對。那好,你告訴我,我該怎麼樣做。”
身體正了正,張代蒼白如舊的臉上浮起些許曖.昧,他慢騰騰地移動着視線,不斷審視般在我身上游動着最終落在我胸前的位置上,他勾起脣來,眉梢帶點魅惑的笑:“既然你非要那麼熱心撲上來,上趕着要還我這場人情債,那等我身體恢復,你陪我一晚,就當是你還我這筆債了。”
我越是清楚明白張代並非是有意羞辱我,他如此這般不過是出於故意,他分明是在不遺餘力勢要將我和他之間建造出一條再無瓜葛的溝壑,我越是難受到難以自持。
咬了咬牙,我裝作若無其事般對上張代的眼眸:“只需要陪一晚,就能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你這是看在我們相識那麼多年的份上,給我放水麼?”
眉宇裡有皺意覆蓋,張代的嘴角抽了抽:“你到底有沒有搞懂我的意思?我是個成年人,我讓你陪我一晚,不是讓你陪我蓋棉被純聊天!”
我更是輕描淡寫:“我也不是三歲小孩,我還是個有過婚史的女人,我沒你想象中的那麼愚不可及。”
頓了頓,我又說:“我會不遺餘力去執行你要求的這個。但,我這幾天仍然會留在這裡照顧你。你有你的要求,而我有我的方式,我尊重你的要求,也請你不要阻止我通過我的方式來表達我對你的感激。”
固執起來簡直就像是一頭大水牛,張代似乎勢要將這條溝壑進行到底,他似乎勢要將我完全剔除在他的世界之外,他勾起脣來:“但我不希望你再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шшш тTk ān C ○ 我盯着他:“那你又要求我,等你身體恢復去陪你一晚?張代你能不能別這麼自相矛盾?”
這個男人,精明的時候就像一條無人能敵的響尾蛇,幼稚起來的時候就像是一隻涉世未深的小綿羊,他前後表現出來的情緒那麼不一致,他卻還想圓回來:“你別以爲,我這樣是真心想爲你好!我剛剛對你說的那些矯情話,不過是想挑撥起你的憐憫心,想讓你再對我多些關注,其實我最終的目的,還是想跟你打.炮!我一直對我們離婚那陣你沒給我打分手炮耿耿於懷,我還是想重溫一下你身體的滋味。說白了,我不過是個普通平常到只會用下.半.身思考問題的男人,我剛剛還想掩飾一下自己猥瑣的嘴臉讓你主動提出以身相許來報答我,可你偏偏不上道,偏偏逼我把話說得直接。既然我們都已經溝通好了,你也答應等我好起來,陪我一晚,我的目的已經達到,我沒有必要再跟你諸多牽扯。”
我真心是無力吐槽,一臉黑線:“張代,你大爺的能不能別把我當智障!你這樣,你不覺得尷尬,我都爲你尷尬得慌!”
非但沒有自覺尷尬訕然,自欺欺人的本事越發見長,張代越是扯淡似乎越是騙過了他自己:“而且,經歷了這麼一遭之後,我忽然大徹大悟,其實我對你,沒有太多感覺了。這段時間對你的糾纏也好,在你面前刷存在感也罷,其實都是出於不甘心而已。至於我那晚會朝你飛奔而去,枉顧生死與你一同承擔,也不過是因爲我內心對你有所虧欠,想通過這樣的方式彌補你,跟你兩清。至於我剛剛在夏萊面前那麼刻意與你劃開界限,我雖然略有擔心夏萊再給你使絆子,然而我本質上更多的是,不願節外生枝太多,不要再給我帶來什麼麻煩。”
喉結扇動着,張代吞嚥了一把繼續說:“唐二,我不愛你了。你在我面前晃盪,對我來說是一場打擾,若然你真的是感激我對你的救命之恩,你該收拾起你的執拗,停止對我的打擾。”
我擦,瞧他那意思,我唐二有貼上去求複合了嗎?
本大爺只不過是想這幾天照顧照顧他,等他龍生虎猛了再說啊,他現在這麼嗶嗶一大串的尷聊,我是真的不知道怎麼搭話了。
於是,我抿着嘴,沉默以對。
越是沉寂,我和張代之間的氣氛越顯得怪異,在我快要撐不下去時,謝天謝地的,李達他敲門進來了。
把插好的百合放在牀頭櫃上,李達似乎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他開口打破這僵持,說:“張先生,唐小姐,你們想吃什麼?”
轉身背對着我,張代輕描淡寫說:“幫我安排護工。然後你和唐小姐到惠州凱達工廠去,盯一盯線路板的製程。你們必須要盯到那個板子能批量出貨了,再回來深圳。反正,不能出任何紕漏。”
李達微微一怔,但他很快:“好的,張先生。”
效率挺高的,李達出去沒一陣,他就帶了兩個四十來歲把自己收拾得挺精神看起來挺利索的一男一女過來,這兩個男女也不用李達怎麼交代,就湊一堆商量着分工合作,總之看着蠻靠譜的。
即使這個病房空間夠大,可忽然多出來兩個專業的護工,我頓感自己的多餘,也深刻地意識到張代將我往外推的心,有多堅決。
就像是被人硬生生灌下一大桶的濃縮檸檬水,酸意如浮光掠影光怪陸離在心坎上鋪陳成一片,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懷揣着什麼樣的心情,拎着自己的揹包從張代的病房走出來的。
反正,我總有些灰溜溜的感覺,心裡面的煩躁差點膨脹得要將我撐破。
挺有風度的,李達主動接過我手中的揹包,他走在前頭將我的揹包放上車,又給我拉開副駕駛的門,我剛剛把安全帶繫上,李達說:“唐小姐,我們這次去惠州出差,要待個四五天,你需要不需要先回公司那邊作下協調安排,再出發?”
這一連串的風波下來,我現在還處於不知時日的混沌狀態,我趕緊拿過手機看了看,才發現都是星期四了。
縱然在博朗,陳誠給我的權限還是蠻大的,可我幾天沒往公司露面,這終歸會造成不良影響,而且我也要回去看看項目的進度,於是我:“我確實該回去一趟,我會抓緊時間的。”
李達笑:“不急,反正我們會過去工廠待幾天。”
雖然我和李達一早就認識,可我們一向接觸不多,而且現在再怎麼着他也是大有集團這邊派出的與我做項目對接的聯絡人,他讓我不急,我還真沒有悠着,他把我送回公司之後,我以最快的速度去清查了一遍組員手上的工作進度,又安排了他們未來幾天的工作方向,就急急與李達匯合了。
我們相顧沉默了半路,在深圳和惠州的路口.交界處,有個長達三分鐘的紅燈,李達把車穩穩停在黃線內,他一開口打破沉默的梏桎,就是一個冷不丁分外跳躍的:“唐小姐,我能向你請教一個問題嗎?”
瞅着李達的神情和語氣,他似乎並不是要與我交流工作上那些艱澀的技術性問題,他而是有着更深奧說不定還會讓我應接不暇的事要問,但他恭謙客氣的態度卻讓我頗爲受用,我點頭:“說請教不敢當,李先生你想問什麼就問吧,我儘量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