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有些生硬,甚至有點盤問的意味,他說:“你跟汪曉東,到底什麼關係?”
我怔住幾秒,隨即淡然:“張總,我想我們之前已經就這個問題作過溝通了。品博與中州合作,在簽署的協議裡,確實有一條,品博與中州合作期間不得再向拓峰提供電子材料的輸出。但公歸公,私歸私,我私底下要跟誰來往,這是我的自由。”
有些不太協調地甩了甩手臂,張代定住腳步,目光釘在我臉上:“原則上,你說得對。但誰能保證你和汪曉東來往的過程中,不會因爲心情激盪而漏嘴泄露中州的機密信息?”
即使這海岸線如此廣闊,而我和張代也隔着幾米之遙,可我依然能觸碰到他這些清淡的話裡,那些咄咄逼人的狹迫。
蹙眉思慮數十秒,我緩緩開口:“我只是一介業務員,也不過是你大中州一小小的供應商,我真不知道我能掌握中州啥機密信息。”
箭步上前,將我與他的距離拉得只剩下半米,張代藉着身高的優勢,居高臨下俯視着我,言辭間越發盛氣凌人:“唐二,我沒健忘症,我知道你在電子信息這方面天賦去到哪裡。我確信,只要中州這邊給你提供任何一個新品的圖紙,你都有本事將這個圖紙用到極致,你甚至可以先於中州將它程序破譯出來。這些對於別的普通業務員而言一點用處都沒有的東西,在你唐二手上又是另外一種境況。總之如果你有任何泄露中州機密的行爲,我不會念及舊情。”
呵呵噠,我真的不知道我能跟這個乾脆利落甩掉我的人渣有啥舊情!
憤恨和苦澀,在心口橫陳糾纏,最後還是苦澀佔據了上風,它目空一切肆意擴張將我的心踏成平地,而我冷靜得讓我自己吃驚。
半步不移,我仰起臉來:“張總,平時我閒着沒事偶爾會看看電影,我尤其喜歡看那種犯罪片,所有這幾年以來我掌握了很多種殺人的方法,比如拿槍蹦,拿菜刀砍,開車撞,推下樓,下砒霜等等。如果按照張總的思路,那警嚓叔叔是不是得把我抓拿歸案了?懂,和會去做,那是兩碼子事。這樣淺顯的道理,大概幼兒園大班的小屁孩都懂。”
停了停,我加重聲音的力道:“張總,雖然你是我的客戶,原則上我得捧着你的大腿,可我不能放任你用自己那點臆想,胡亂給我扣帽子加罪名!如果你對與品博合作,還持有懷疑態度,那請你走正常流程和途徑,去終止這些合作,我絕無二話!”
輪廓分明的臉上,突兀浮起一絲稍縱即逝而我也看不懂的內容,張代的嘴角來回抽動幾下,他已經有些氣急敗壞的意味:“反正你跟汪曉東瞎混在一起,就是不行!”
我淺淡一笑:“這個,張總你還真管不着。”
一臉的惱怒,張代又上前小半步,他差點貼在我身上,聲音已經不太穩當:“你這個女人,怎麼那麼不識好歹!”
我後退半步遠離他,漫不經心點了點頭:“我也知道我不識好歹,我挺煩這樣的自己,可我又不捨得下手打我自己,打傷了還得自己掏醫藥費,不划算的。”
可能張代他在口無遮攔後,動用個腦子回放了一下他剛纔說的那些屁話,他深刻地感覺到自己的弱智和腦殘,不好意思再跟我拉鋸下去,所以他鐵青着臉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
眼看着烈陽越發高照,我穿戴整齊防曬配套,而張代兩手空空連瓶水都沒有,我料定他牛叉不了多久,所以我也沒卵足勁去超越他,而是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心情好時還彎腰撿幾個鵝卵石打水漂。
慢慢的氣溫越來越高,我從揹包裡拿出一瓶水剛剛擰開,餘光就瞥見張代坐在只能遮擋他一半身體的灌木影裡,脣乾燥得像沙漠一樣。
暢快慢慢在我的心底鋪陳開來,我神清氣爽,故作若無其事晃得離張代的面前,慢騰騰小口小口享受着那一瓶其實啥味道都沒有的農夫山泉,那陣勢就跟喝瓊漿玉露似的,還不忘用餘光若有若無去觀察張代的反應。
似乎還想在我面前端起他裝逼的架子,他忍隱着啥也不說,但卻條件反射舔了幾次脣。
我看得心情大好,卻還不過癮,開口逗他:“哎呀張總,你沒帶水啊?可惜我就帶一瓶,我還喝過了,要不然我就把它給你喝啦。這天氣也真是,走沒幾下就口乾舌燥的,不喝水真的要命咯。”
嘴角就跟抽筋了似的,張代的眉頭擰成深結,他瞪了我一眼,站起來拍了拍手,再環視我們剛剛走過的海岸線,他又沉默不語往前走。
我哪裡就肯這麼放過折磨他的機會啊,我跟上他的步伐,時不時的在他面前擰開瓶蓋喝水,盡情地欣賞他汗流浹背極力忍耐着口乾舌燥的熊樣。
不知不覺中,時間到了正午兩點,眼看着還剩下一半的路程,而我已經飢腸轆轆,於是我找了個陰涼的地,掏出麪包無窮雞翅啥的,我正要開動,卻一個神使鬼差又瞅了張代一眼。
他就坐在離我不太遠的另一塊樹蔭下,爲了涼快他把衣服挽起一半,卻於事無補。
他的臉色和嘴脣,已經泛白得有些駭人。
在這樣紫外線強得要命的海岸線上,他在沒有補充水分的狀態下連續走了幾個小時,身體已經到了缺水的極限,他在這樣硬撐下去,估計用不了多久,他就得中暑了。
我雖然玩心挺重,但也知道拿捏尺度。
更何況,我不得不承認,即使我恨他,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個洞,可我從來沒有恨不得他去死。
於是,我站起來朝他揮了揮手:“張總。”
緩緩將目光投向我身上,張代的聲音微微乾燥:“怎麼?”
我再揮手:“你過來一下。”
我還以爲他要站在原地叉腰跟我互懟三百回合呢,沒想到他遲疑幾秒,隨即站起來疾步來到我面前,問:“做什麼?”
他忽然靠那麼近,我一時頭腦發熱不太清晰,也沒俯身下去從揹包裡給他撿一瓶水,我就這樣兩手空空:“你喝點水。”
咬着我的話尾音,張代彎下腰去,隨意撿起我喝了一大半的那瓶水,直起身體,他作勢擰開個蓋。
可他很快頓住:“真的就只剩這麼多了?”
我突然想看看,如果他以爲真的只剩下這麼些水,他是個什麼反應,就這樣我鬼迷心竅地點了點頭。
飛快地將瓶蓋擰回來,張代不動聲色舔了舔脣:“我沒有喝別人喝過的水的習慣。”
我總覺這一刻的張代,他是在裝逼。
畢竟他眼眸裡竟然閃爍着半盞讓我曾經熟悉的內容。
這種內容,在我過去與他兩年的糾纏裡,我無數次見過,它總會在我們吃到一些特別好吃的東西,而這種東西所剩不多時浮現。
即使我痛恨他狠心甩我,我卻無法否認,在我們那段物質貧乏的戀愛生涯中,他曾經掏心掏肺對我好到極致,好到剋制,好到隱忍,好到讓他用裝逼的方式掩飾自己,將他認爲好的東西都留下給我。
而此刻,即使這些內容在張代的眼眸裡,不過是稍縱即逝的煙花,也足以閃耀我的內心,讓它獲得片刻的安靜和柔軟,我急急埋下身去,從揹包中抓起一瓶沒有開過的農夫山泉,給他遞過去:“你喝這瓶。”
遲緩幾秒,張代就啪啪打臉:“我喝這半瓶就好。”
也不知道這臉打着是不是特暢快,張代擰開我喝剩的半瓶水,仰起頭來,咕咚喝了一口,再把蓋子擰上,抓在手裡。
要按照平常,我早揪住這機會發動渾身解數絞盡腦汁想詞來譏嘲張代了,可偏偏在此刻,所有硬撐在我體內的戾氣聚攏縮成一個小小的球,它在我身體裡滾動碰撞着,最後躲在角落裡索索發抖,而我埋下臉去,語氣淡淡:“隨便你。”
張代的嘴巴張了張,他似乎有話想說,然而他最終只是斂起眉,一言不發地回到剛剛他坐着納涼的地方。
想着他只要補充水分,就算再餓十個八個小時也死不掉,我就沒再招呼他吃東西了。
我坐下來吃麪包時再用餘光看他,他又喝了兩次水。
他喝水的動作,不似我們重逢那一晚拼酒時那般乾脆和粗獷,反而優雅從容不迫一如既往。
我看得眼睛發澀,一時間忘了將視線收回來。
大概察覺到我的目光,張代猛然擡起眼簾,四目相對不過幾秒,不僅僅是我,他也急急躲避這一場視線串聯。
接下來那一半的路程,我和張代沒有任何的交流,沉默着從豔陽高照走到了日落西山,總算從碎石橫陳的海岸線,走到了有着極細沙子的海灘上。
隨意找了塊乾燥的沙地癱坐下來,我將鞋子拿下,正要從揹包裡拿出一干淨襪子換上,我一眼看到早上被我隨意扔揹包裡的手機,屏幕亮了亮,又暗了下去。
我趕緊將它掏出來開鎖,只見上面有一串沒存的號碼,給我打了18個未接來電。
記性還算不錯,我腦子就轉動了幾下,隨即記起這是汪曉東的號。
想到我的衝浪板還在他車上呢,我趕緊給他回撥過去。
電話很快接通,我還沒來得及說點啥呢,汪曉東語氣好衝:“你死了是不是,一直不接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