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打量曲江澧,曲江煙的眼圈一陣陣的酸澀。他已經梳洗過了,也換了乾淨衣裳,大抵逃脫了無妄之災,神情不復先前的狼狽,那種世家公子的溫文、儒雅也就越發明顯。
這分明就是弟弟曲江澧。
只不過不再是昔年不懂事的淘氣小鬼頭,而是歷經人世風霜,那雙曾張狡黠、明澈的眼睛,終於被風霜和憂傷所取代。
他們的身份也變了,他改名換姓,不再是曲家人,她則更是脫胎換骨,與曲家沒任何關聯,憑她心情如何激盪,又有千言萬語,此刻都說不出來。
曲江煙微微仰了仰臉,把眼中的酸澀嚥下去,打發竹紋去倒茶,她則儘量淡漠的不帶任何感情的道:“申公子請坐,我有一事不明,想和申公子討教。”
曲江澧有些意外的看她。一是意外她爲什麼把自己叫回來,她瘋子似的叫自己滾的情形還歷歷在目,這會兒就像變了個人,她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二是意外她言辭談吐也和從前大相徑庭,以前的“江煙”哪裡有這種清冷、孤傲、雅緻的氣度?
曲江澧苦笑且無奈的道:“江煙姑娘請說。”他實在不欲再和她有牽扯,這會兒孟遜不在,若被他知曉自己和江煙私下接觸,不知道又要發什麼瘋。
而且每次見她,曲江澧都有衝上去管她叫“姐姐”的衝動,明明知道她不是姐姐,可對着她那張與姐姐相似的臉,他總是情不自禁。
曲江煙緊握着袖子下的拳頭,喉嚨裡堵得難受,如骨哽在喉,恨不能把所有的疑問都吐出來,但終究壓抑住了,道:“不知申公子是何方人氏?”
曲江澧有些狐疑的瞄了她一眼。他先前解釋過了的,怎麼還問?莫不是對他的身世有了懷疑?曲江澧的心就咯噔了一下,他的身世自來是極其敏感的,爲此他特意苦學閩南話,就防的是被人看出破綻,因此聽了曲江煙的疑問,眉眼都帶了審慎,道:“在下是福州人……”
曲江煙道:“是嗎?我怎麼聽着申公子口音像是……京城口音?”
人從出生,有些特質是先天的,可能初時不顯,但年紀越大越明顯,但有些特質,卻是後天影響的,和自身所處的環境有着很大關係。曲江澧生在京城,長在京城,說話、做派、氣質、修養都受京城世風的影響,雖說他去了福州五年,但有些細小瑣碎的地方還是會暴露他的身世。
他一下子就慌張了起來,暗暗琢磨到底自己哪句話暴露了自己有京城口音,心裡雖慌,面上卻沉得住氣,道:“江煙姑娘真是好耳力,在下的乳孃是京城人,我時常跟她在一處,口音或者會有些不經意帶出來的影響……”
曲江煙見他答得滴水不漏,又是慶幸又是失望。到底長大了,做事不再那麼衝動,可他拒不承認他的身份,那自己和他又該如何破冰?
曲江煙抿了抿脣,覺得心口有些疼,她很想知道這五年曲江澧是怎麼過來的,可他如此謹慎,對着她,未必肯說實話,曲江煙一時無言。
曲江澧眼觀鼻,鼻問心,既不多動一下,也不多看一眼,見曲江煙不吭聲,便提醒般的輕咳了聲,問道:“不知江煙姑娘,有什麼要問在下的?”
要是沒什麼要緊的事,他可要走了。
曲江煙淡若秋菊般的笑笑,道:“也沒什麼,我上次做的香囊,虧了申公子才能賣個好價錢,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一直沒能當面謝過,十分不安……”
曲江澧露出一個嘲弄的笑來,近乎冷漠的道:“不敢當。”可別說這個謝了,該謝時不謝,這個時候謝,夠虛僞的了。
曲江煙知他心有怨恨,解釋道:“我也是受人冤枉陷害,一時情急,有所遷怒,在這兒我向申公子道歉,還請申公子別和我計較。”
曲江澧最是心軟不過,曲江煙果然再正經再認真不過的起身給他行禮,他又不好意思起來,忙起身避讓過了,道:“咳,算了。”
孟遜不是什麼好人,他本就懷疑自己與江煙有什麼首尾,偏這時候鬧出香囊的事兒來,想也能想得出他態度有多惡劣,若是江煙不替她自己分辨,只怕都未必留得命在。
自己好歹是個大男人,何必和個女人計較?
曲江煙心裡發急,道:“申公子大度,我卻不能不有所表示。”
曲江澧一聽就急了:“別別,不用,不用,我也沒幫什麼,那會兒我正病着,全是小廝持墨跑的腿,你要是謝你就謝他好了。”說完也不顧得什麼禮儀,擡腿出門就跑。氣得曲江煙恨聲道:“不是一向最膽子大天不怕地不怕嗎?怎麼這會兒就慫了?”
可等追出門,哪還有曲江澧的影子。
其實曲江煙如何不知曲江澧爲什麼變化這麼大?從前是什麼都不怕的小霸王,那是因爲父母爹孃俱在,但凡惹出亂子,自有人替他收拾,可如今家逢劇變,他孤苦無依,誰瞧他不順眼都能踩他一腳,他敢怒不敢言,甚至因爲身份原因,連去尋個公正說理的地方申辯都不能,除了儘可能的不惹事還能如何?落在世人眼裡,可不就是文弱書生、慫禍孬種一個麼?
曲江煙無法,只好叫竹紋再去請曲江澧,他卻說死說活都不肯再來。竹紋只好把曲江煙親手繡的一個荷包摔過去,道:“不識好歹的傢伙,我家姑娘說了,這荷包算是賠給申公子的。”
曲江澧還不太想接,等竹紋走了,持墨氣呼呼的揀起來,道:“賠罪都賠得這麼囂張,誰稀罕?公子,這荷包?”
曲江澧挪了眼道:“扔了吧。”隨即又想起那香囊來,忙道:“不,還是攏個火盆,絞了之後再燒掉。”
持墨氣哼哼的道:“就該如此。”
等持墨攏了火,看了一眼這荷包,見這荷包雖然做得精緻,卻不是嶄新的,不由的更惱怒了,道:“公子,你說怎麼有這麼可恨的人?送個荷包還是個舊的。咦,這荷包裡有東西。”
曲江澧卻意興闌珊的道:“你怎麼還記吃不記打?甭管裡面有什麼,都趕緊毀了吧,別回頭再授人於柄,那可真要了命了。”
持墨一想也是,毫不憐惜的把荷包扔進了火盆,眼瞅着火舌吞食了荷包,直把它燒成一團黑灰,這才用火鉗敲了個稀碎,拍手道:“行了,這回再也害不了人了。”
曲江澧叫持墨結算了房錢,打算明日一早就回福州,哪成想半夜有兵士敲門說是要巡查,曲江澧拿出路引和名貼,卻被兵士粗魯的打翻在地,拿出一張畫像對着他照了又照,道:“分明是逃犯,我家大人接了稟報,說是曲家遺犯近日在京城出沒,不想果然是,廢話少說,有什麼冤情跟我家大人去說吧。”
曲江煙仿照從前在家裡做的針線,做了個半舊的荷包,那花色都和當年她送給曲江澧的一模一樣,怕他不信,還在荷包裡寫了他的生辰八字,一心等着他能瞧出端霓,主動找上門來……不爲了認親,他總會懷疑些什麼,肯定要當面問問她是誰。
哪成想曲江澧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當初他當“紅綃”是自己的姐姐,百般試探,想要認親,卻被紅綃連削帶打,冷嘲熱諷,被孟遜知道好一頓打,自此死了心,這回再不敢有任何癡心妄想,竟是連看都沒看這荷包一眼。
可憐曲江煙望穿秋水,也沒等來曲江澧,反倒把孟遜等來了。
曲江煙煩躁得想殺人,可孟遜叫人送了一匣子名貴首飾,還關切的拉着她的手,從眉眼摸到肩肘,再到腰腹,含笑道:“你的病大好了?幾日不見,爺怎麼覺得煙兒越來越好看了呢?”
曲江煙只能勉強笑着道:“奴婢也就今天才堪堪起身,仍然覺得頭暈目眩,爺覺得奴婢好看了,大概是……”
他眼瞎唄,要不就是被□□薰心,一心只想着那點兒事,哪管她是好看還是賴看?
曲江煙接下去道:“大概是……奴婢這些日子茶飯不思,形容消瘦的緣故。”
孟遜哈的一笑,撫着她細白的手腕道:“爲什麼茶飯不思?可是想爺想的?爺也如你一般,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不才忙完手頭的事,就立刻來找你了麼?”輕佻的挑起她的下巴,印在她的脣上,輕磨慢捻,猥瑣心思表露無移。
曲江煙只能閉眼應承,眼見他越來越過分,曲江煙伸手推拒,正這會兒外頭頌功隔着門急惶惶的道:“爺,大理寺卿陳大人求見。”
孟遜鬆開曲江煙,蹙眉道:“他要見爺做什麼?”有事也該找到孟府,跑到這兒做什麼?
頌功道:“說是……抓着了逃犯,這逃犯恰好是從……從這兒出去的。”
曲江煙倒退一步,臉色發白:這日子怎麼就沒個消停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