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聞到了什麼異味,一頭蒼陰突然脫離了隊伍,朝着木青他們的方向跑了過來。
透過樹叢間的縫隙,木青看見不斷有涎水從它牙間滴落。怕驚動它,他們沒有立刻離開,仍是屏息停留在原地。
蒼陰走到剛纔他們歇息的樹下,低頭在地上聞了一會,猛然擡頭,兇惡的目光彷彿透過樹叢投射到了他們身上。它的身後已經跟來了另幾頭蒼陰,遠處的驅獸族人也發現了這裡的異常,有人走了過來。
驪芒的手緊緊握住了銳矛,就在他要將木青推到一棵大樹後,叮囑她不準出來時,一邊早已按捺不住的小黑怒吼了一聲,像道閃電般飛身躥了出去,前面的樹叢咔啦啦地被它壓斷了一大截。
小黑躍得很高,落下時撲倒了那隻體型只有它二分之一大小的蒼陰,鋒利的爪子已經順勢在它背腹處抓出了幾道深深的血溝。吃痛的蒼陰嗷叫了一聲,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想站起來,小黑卻沒給它機會,猛地再次躥了上去,在它站穩前已經一口咬斷了它的咽喉,腥惡的血一下噴濺了出來。
小黑的戰鬥結束得很利落,但聞聲而來的圖魯見到驪芒和木青時,滿臉的驚詫不可言表。他陰沉着臉跟身邊一個看起來像是驅獸族首領的男人低聲說了幾句話。那男人盯着驪芒看了一會,朝身邊的人說了一聲“抓住他!”,立刻就有人驅趕着幾隻蒼陰圍攏了過來,而那隻被小黑殺死的獸屍身邊,另些蒼陰已經圍撲了上去撕扯分食着自己的同類。
打前陣的幾隻蒼陰撲了過來。電光火石間,驪芒已經擋在了木青身前,手中的銳矛刺中挑起了一隻到他近前的蒼陰,怒吼一聲遠遠地甩開。但是很快,剩餘的就又撲到了,那幾只分食屍肉的也被驅趕着繼續圍了上來,嘴角仍沾着殘餘的血肉,眼裡閃着兇惡貪婪的光。
小黑突然回身衝到了驪芒的身前,兩隻前爪按地,泛着金色光芒的瞳仁怒視着蒼陰,發出了一聲長長的雄渾有力的吼叫聲。這吼聲驚出了大片附近叢林裡的鳥,不安的鳴叫和振翅聲響成一片。
木青曾經聽過一次這樣的吼聲。那是去年它攻擊山谷裡的猴子們時發出的。如今時隔快一年,這吼聲裡包含的威嚴更甚,那是一種不容侵犯、俾睨一切的威嚴。
木青怕懷中皮兜裡躺着的閃電會驚哭,急忙想喂他奶,低頭卻見他一雙眼睛睜得滾圓,神情竟有幾分凝重的意思。
幾隻靠得最近的蒼陰已經嚇得伏在地上不動,驅趕的人臉色也有些發白,微微後退了幾步,防備着它朝自己撲來。
圍攻的勢頭暫時被壓住了。
“坐着小黑快走!回到家裡等我!”
驪芒回頭朝木青大叫了一聲,手已拍在小黑額頭,大喝了一聲“去”!
小黑看了眼身前的蒼陰,又回首看了下木青,似乎有些吃不準男主人的意圖。
木青幾乎是顫抖着手從胸口裡扯出了那個哨子,吹了一聲。小黑立刻朝她躥了過來。像從前她有時在山谷裡騎過的那樣,爬上了小黑的背脊,雙手用力抓住它後頸上的棘角,將身前皮兜裡的閃電牢牢圈在它的背脊和自己胳膊之間,被它帶着朝前衝去。
她回頭的時候,最後看到的景象是驪芒隻身被一圈的蒼陰圍住,外面還有手執弓箭的驅獸族人。
他會沒事的。那個驅獸族的首領只是叫人抓住他而已。
木青不斷這樣告訴自己,淚水卻仍是潸然而下。
彷彿感受到了背上女主人的悲傷,小黑放緩了速度,終於停了下來。
木青哭了一會,擦掉了眼淚,因爲她身前的閃電顯得有些煩躁不安起來。
她解下閃電喂他喝了奶,等他睡了過去重新將皮兜綁回自己身上,再次爬上了小黑的背脊。
她要回去剛纔的大河邊看下,必須。
她輕輕撫摸了下小黑的臉,拍着讓它掉頭朝剛纔來的方向回去。怕小黑跑得太快剛吃飽的閃電漾奶,所以放慢了速度。等到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殘陽如血,掛在大河上游方向的遠山天際,把半幅河面染得殷紅。
和她想的一樣,那裡已經沒有人了。
地上的草叢裡滿是被踐踏過的狼藉腳印和蹄痕,橫七豎八倒着五六隻蒼陰還有兩個驅獸族人的屍體,看起來是被利刃從喉管處割開的。那把刀當時在驪芒身上的皮囊裡。
到處都是猩紅的血,空氣裡充滿了讓人作嘔的腥氣。
沒看到驪芒的屍首,木青剛剛鬆了口氣,但很快就被地上一道長長的血跡吸引了注意力。斑駁的血跡一路延伸,一直通到了十幾步開外的河邊。河邊的草叢裡,斜斜地插着一支銳矛。
那是驪芒慣常用的矛,握手處纏着的一圈獸皮已經被磨得發亮,她認得。
但是現在,連這根矛柄上也沾滿了斑駁的血跡。
她太瞭解驪芒了,他絕不可能會束手就擒跟他們走的。
那麼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驪芒,他現在怎麼樣了?
木青幾乎是木然地望着自己面前不斷東流的河水,直到感覺自己手背上傳來一片熱意。
那是小黑在輕輕舔着她,喉嚨裡發出嗚嗚的低鳴聲。
木青爬回了小黑背上,沿着大河岸邊一直向下而去,眼睛梭巡着河面和兩邊河灘。
她不死心。
她不相信驪芒就這樣沒了,除非她找到他的屍首。
天黑的時候,她筋疲力盡地回到了起點,在原來她和驪芒躲藏的樹叢後找回了他們的隨身行囊。圖魯和驅獸族人應該是急於趕路,所以並未搜檢到這些東西。
她燃點了一堆火,隨意將帳篷支了個三角的形狀,等閃電躺在睡袋裡睡去,自己坐在帳篷口,呆望着被她拔了回來橫放在面前地上的那杆矛。
驪芒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叫她回家等他。但是他會回來嗎?
秋的夜空深藍一片,金黃的圓月掛在夜幕的一角。
木青最後做了個決定。
她必須要去給聚居地的人報訊,趕在圖魯和驅獸族人到達之前去報訊。小黑的腳程,絕對是步行的他們無法比擬的。
之所以要這樣,固然是爲了娜朵一家,但更重要的還是因爲驪芒。
他認爲那是他的責任。既然他現在已經可能無法繼續這個責任了,那就讓她代他去完成。這是現在她作爲他的女人能幫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叢林裡的大型猛獸都是晝伏夜出的習慣,怕路上遭遇,所以她靠着小黑等在了原地,讓火堆一直燃燒到了天亮。
天亮後,她起身把乾糧和一些必要的東西都收拾成了一個小包裹,背在了自己身後,將剩下的東西連同驪芒的矛一道用枝葉覆蓋好。
臨走前,她在地上朝聚居地的方向用小石子擺了個箭頭的圖案。
她在想萬一驪芒能得幸免,他一定會到這裡先看究竟的。就像她現在一樣。
她把閃電放回了自己身前的皮兜裡,跨坐上了小黑的背脊出發了。
人的潛力有時候真的是無限的。木青除了停下來哺乳,喂小黑吃些烤肉,幾乎就是在不停地沿着大河趕路。
她原本有些擔心閃電經不住這樣的顛簸,起先不敢讓小黑跑得太快,後來發現閃電不但沒有不適,反而十分興奮的樣子,這才放心下來。
行了半天的路,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她在地上看到了新鮮的動物糞便和燃燒過後還殘留着餘煙的火堆灰燼,知道驅獸族人應該剛從這裡起身出發,現在應該就在自己前方不遠處,便驅使小黑從近旁的叢林裡繞過去,趕在了他們的面前。
木青和驪芒離開聚居地,到達與驅獸族遭遇的地方時,大約是聚居地到他們谷地一半的路程,除去休息的兩個夜晚,他們走了兩天半的時間。但是現在,依靠小黑的體力和速度,她在當天的傍晚時分便到達了。
她讓小黑自己去附近捕食舒活筋骨。
當她拖着幾乎要散架的身子穿過那片林子,走進那片聚居地的時候,看見裡面炊煙陣陣,到處是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這景象她曾經非常熟悉。
驪芒的族人們看見了她。短暫的驚訝過後,女人們紛紛放下手上的活,朝她涌了過來,爭先恐後地用手去摸她的額頭,看她懷裡的閃電。
閃電正醒着。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的他毫不怯場,胖胖的小手抓着皮兜的邊緣,嘴裡不停依依呀呀。
木青突然覺得有些哽咽。如果驪芒也在,看到這一幕的話,他一定會非常高興。
不遠處的由由和娜朵發現了這裡的騷動,隱約看到被人羣包圍的木青,驚訝又興奮地跑了過來。
木青很快地把圖魯和驅獸族人往這裡來的事情說了下。
“他們很快就會到了,叫你們的達烏做好準備。”
全場立刻鴉雀無聲,沒個人的眼裡都閃過了恐懼的光。很快有人飛奔去聚居地中間的大屋子裡報訊。
以加和一些男人們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這是從去年離開這裡後木青第一次見到以加。乍見之下,木青有些陌生感,很快才發覺那是因爲他從前臉上慣常帶的笑容沒有了,代之的是凝重。
他看起來成熟了很多。
木青把剛纔的話對他重複了一遍,再把對方人和蒼陰的數量說了下。
他看起來並沒有懷疑,猶豫了下,只是問道:“驪芒呢?”
木青心中一痛,但很快微笑道:“他有別的事,但會很快過來的。他對我說過的,要來和你們並肩作戰。”
以加不再問了,只是凝望了她的臉片刻,轉頭和身邊的男人們低聲商議了下,這纔對圍攏了過來的顯得有些驚恐的女人們大聲說道:“左說後山林子裡有個山洞可以容納人,你們暫時帶着食物和孩子躲藏到後山去。不管發生了什麼,一定不要過來,直到我們去接你們!”
左就是由由的父親。
女人們有些開始哭泣,也有的在咬牙詛咒,一陣亂哄哄後,便各自匆匆忙忙開始收拾起東西了。
木青這才覺得自己有些搖搖晃晃,連身前的閃電都變得有些沉重起來,勒得她有些透不過氣。就在她覺得腿有些支撐不住自己的時候,以加和娜朵幾乎是同時衝到了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木青扶住了娜朵的胳膊,用力地透了口氣,那種暈眩感纔過去了。
以加頓了下,有些訕訕地縮回了手。
娜朵從木青身上解下了閃電,自己抱着走,木青跟着她。
她和以加錯身而過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後他在叫她的名字。
她回頭。
“我們的族人都應該感激你。你再次幫助了我們。”
以加看着她,認真地慢慢說道。
木青微微笑了下:“應該的。你們都是驪芒的族人。”
說完這話,她轉頭很快趕上了娜朵。
以加望着她的背影,微微有些失落。
他剛纔其實還想說她臉色很難看,讓她自己要多注意休息。但是終究沒說出口。
其實即便他說了,她大概也不會領情。或者說她根本不需要他的關心。
她看起來那麼柔弱,但她的舉動,卻總是讓他無法想象,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他有些恍然的時候,被身邊族人們的爭吵聲驚醒了。這才搖了搖頭,他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和他的戰士們一道想出應對敵人的方法。
木青已經沒有力氣立刻返回自己的家。更何況,她還抱了希望,希望能在這裡等到驪芒的出現。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他就一定會趕到這裡的。她太瞭解他了。
聚居地裡女人和孩子們的暫時容身之所就是從前她暫住過兩夜的那個山洞。
所有的人都來了,包括呶呶。和前次想比,她顯得很是安靜,只是坐在山洞口發呆。
入夜,當嘈雜的人聲漸漸平息了下來,大多數人都已經入夢的時候,睡在木青身邊的娜朵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驪芒到底怎麼樣了?”
她低聲問。
“他讓我等他。”
木青只是這樣慢慢說道。
“你太累了,快睡吧。他會來的。”
迫人的一片黑暗中,半晌,響起了娜朵的低聲嘆息。
第二天的白天安然度過了。又一個夜晚降臨了。就在女人們驚躁不安地圍着負責守衛的幾個男人,要求他們過去探聽下消息的時候,聚居地的方向突然隱隱映照出了一片火光。
火越來越大,到了最後,幾乎照亮了半個夜空。
這裡離聚居地並不算遠,但也不近。她們聽不到那裡的聲響,但所有的人知道,戰鬥應該已經發生了。
沒有人再說話,連孩子也靜默了,每一個人都翹首望着那個方向。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火光漸漸暗滅下去,女人們又開始不安起來,有哭泣的,有吵鬧的,也有伏在地上祈求神靈的。
木青靠着洞壁坐在一堆上面鋪了獸皮的草堆上,一邊低頭給閃電餵奶,一邊輕輕撫摸他的耳朵。
外面突然起了陣躁動,彷彿有人來報信了,幾乎所有的人都涌了出去,本來一直陪着她的娜朵也飛快地推開人羣擠了出去。沒一會,木青就聽到外面爆發出了一陣歡呼,間或也有痛哭的聲音。
想必是打退了驅獸族?然後那些痛哭聲,應該是聽聞失去了親人的女人們發出的。每一次的戰鬥過後,總是會有這樣的哭聲。不論是勝利還是失敗。木青默默想道。
吃飽了的閃電睡着了。木青起身把他輕輕放在了身邊,扯了塊獸皮給他蓋上。
這時,洞外突然安靜了下來,本來擠滿了人的洞口也分出了一條道。
木青擡頭望去。
一個高大的男人正朝她走來。
儘管他腳步有些蹣跚,滿臉滿身的血污,但在洞口燃燒着的篝火的映照下,她還是看清楚了。
那是驪芒。
他越過了那麼多的人,越過了呆望着他的呶呶,筆直地向着她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