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按約準時走進劉睿陽辦公室。
劉睿陽正在窗邊，出神的看着廠房。“李佳，坐。”他關上辦公室的門，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李佳旁邊。李佳臉色發暗，眼睛有點腫。
“沒睡好？”
“哎，沒想到印度時差也挺厲害，昨晚睡得有點晚……你放心，已經調過來了，不會影響工作。”李佳努力輕鬆地說。劉睿陽似乎在他的語氣裡聽到一種決心的意思，心裡一陣煩亂。
李佳看着桌面。沉默在兩個人之間凝結，越來越粘稠，讓人難以忍受。他擡起頭，看着劉睿陽的眼睛，掙扎了幾秒，又落回到桌面上，終於鼓起勇氣，聲音有點顫抖，“劉哥，你……你都知道了？”
“嗯？”劉睿陽有些意外。
“劉哥，我對不起你。”李佳仍看着桌面，一旦開了頭，沒有躲避的機會，他的聲音也就逐漸變得清晰。劉睿陽搖了搖頭，雖然早已知道是他，但是聽到他親口承認，心頭還是一沉。李佳是他最器重的工程師，專業上很有潛力，難得的是還很有業務意識，他一直很有信心李佳會成爲睿立未來的頂樑柱。“我昨天在想，一見到你，就和你坦白。我願意接受任何處分。我不騙你，我真的想。我開不了口……不是想賴過去，也不是怕懲罰，是，是太丟人了，說不出口，我怎麼會做……”李佳用力攥着拳頭，“我一直想到早上，我對自己發誓，一定要玩命，把我們的機器人做出名堂來，把我的過錯十倍的彌補回來。”
“到底出什麼事了？”劉睿陽問。
李佳猛地擡起頭來。人在這個時候最爲敏感脆弱，語氣神態中微弱的猶豫敷衍都會迅速被捕捉，就像溺水的人會緊抓着身邊的浮草，不顧一切地想把自己從自責的泥潭裡拯救出來。他從劉睿陽的追問裡聽到了真切，和他此刻最需要的信任。他沒有否定我這個人。他還是相信我，相信我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李佳的眼圈一下子紅了。
“我急着用錢。我岳母……”李佳嘆了口氣，他岳母身體不適，一直忍住沒當回事。後來到醫院檢查，宮頸癌，晚期，必須馬上動手術。這個病治療起來，花錢如流水。事情說起來非常簡單，可是在當事人那裡，就是錢和命，拷問式的選擇題。他家境普通，結婚後就沒多少積蓄，前期的醫療已然耗完。必須再籌十萬塊，而且得快，躺在病牀上的岳母可等不起。妻子回老家照顧母親，本來就憂心，每天被醫院幾次催錢，更是煩躁，電話裡滿滿的怨懟，你不是自視甚高，一身本事嗎，真到關鍵時刻，錢呢？那幾天，他終於體會到什麼叫孤家寡人、衆叛親離。精神壓力最大的時候，正好雄也公司一個叫做章利的聯繫上來。巨大的誘惑，一把解決所有問題，無需再低聲下氣求人借錢，無需面對妻子的攻擊性埋怨，無需內心焦慮還要強裝沒事人。他左右盤算，鯤鵬機器人中標的可能性沒那麼大，即使中標也很難交付，自己即便動手腳，並沒有真正改變結果，也就沒有真正損害公司利益。
“你怎麼都不和我說，和公司說？！”劉睿陽有點懊喪，最重要的手下，這麼大的變故，自己毫無所知。他本來就納悶，武山小鎮實在不大，彼此沾親帶故，都不需要六個，只要三個人就能把小鎮任何人連接在一起，哪家有個風吹草動，不出兩天就能傳遍全鎮。沒想到是李佳在外地的岳母。
“你平時對我夠好的，爲我考慮很多，我不能再麻煩你。”李佳吶吶的說。劉睿陽瞪着他。“我真開不了口……”李佳苦悶的聲音隱隱帶着痛苦。他確實開不了口，他是大兒子，父母對他的婚事並不是很滿意，嫌棄媳婦家境普通，拖累多。他執意要娶，父母的迴應就是和小兒子住在一起，甚少來串門。岳母住院，花費不菲，這些他只能瞞着父母，更不可能向他們求助。連帶着，可能會讓父母知悉真相的門路也就沒法去找了。這個小鎮連根帶泥的，能借錢還能託付真實原委讓守口保密的人寥寥可數，和幾個知根知底的發小借錢之後，他陷入無形的網中，只能靠自己了。
他心裡不是沒有閃過向黃立工求助的念頭。他自己都奇怪，他會想到向黃立工開口，而不是劉睿陽。但是和黃立工一說，劉睿陽自然也就知道了。
李佳忍不住補充道，“我知道公司現在錢上也很緊，黃總一直都和我們強調，公司優先照顧員工，老總們工資靠後。讓我們別盯着眼前，要看未來。這……我……”
黃立工此言擊中了他最後的自尊。劉睿陽啞然，沒想到黃立工的雞湯大法還會有這樣的效果。
怎麼決定呢？劉睿陽沉吟着，心裡像是懸着一顆球，終於到了懸崖的邊上，必須做出選擇了。順從黃立工的期待，還是聽從自己的聲音？關鍵是，黃立工的期待後面捆綁着一個，用黃立工的話說，大局。
李佳和盤托出後，感覺到這段時間從未有過的輕鬆，他迎着劉睿陽的眼光。
“你知道這個錯有多離譜嗎？！結果糟……”
“我知道！”李佳雙手擺在桌面上，看着等候發落的它們，長吸一口氣，“我接受任何處罰，絕無怨言。”
劉睿陽嘆了一口氣，心裡那顆球終於落到了天平的某一端。
他站起來，走到李佳身旁，拍了拍他肩膀。李佳站了起來，低着頭。劉睿陽盯着他的臉，語氣森嚴而隱藏殺機，“李佳，以後你，還有你的團隊，絕對不能再出現這樣的事！”
“劉哥……”
“聽明白了？！你別讓我後悔這次的決定。”
李佳迎着他的眼神，鄭重點頭，“我不會讓你後悔的！”
劉睿陽語氣緩和下來，“你去吧。上班了。”
李佳沒動，說，“劉工，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把那筆錢上交給公司。”
劉睿陽想了想，“這事已經過去了。就到你、我和黃總這裡。別想那麼多，好好上班，你能做出一番事的。”
李佳凝視着他，“劉哥，你知道嗎？你是唯一一個，真正尊重我、對我有期待的人。我父母都沒有。我最害怕的，就是讓你失望。”
說完轉身，拉開辦公室的門，走出去。
劉睿陽站在窗前，看着李佳走出辦公樓門，迅速匯入小廣場的人流裡。到了午休的時候，工人們和工程師們離開各自的崗位，出來曬曬太陽，聊聊天。他自己都感覺到，對李佳多有偏愛。這個小夥子身上，有着他曾經的影子，面上溫和，但內心倔強，寧願自己承擔過多的重壓也不願向他人示弱。他對李佳有信心，此事之後，會成爲一個更努力也更出色的人才。他挽回了一個人。對於睿立科技來說，一樁壞事最終還是走向一個好結果。但是，他心裡絲毫沒有輕鬆的感覺。
很多事情，說到最後，往往簡單而乏味。錢。印度之行跌宕起伏的這一出，追到源頭上，居然只因幾萬塊錢。然而，同樣是那幾百張紙，出於貪婪或享樂、錦上添花的幾萬塊錢，和困於情勢、雪中送炭的幾萬塊錢，是不同的悲劇。對一些人來說，幾萬塊錢就是一個名牌包，一餐飯，隨手賜予；對另一些人，也許是抵禦生老病死、人生意外的最後一道防線，是生活的體面和尊嚴的分水嶺。這就是李佳的困境，許多像他這樣的工程師的困境。
劉睿陽曾經想過，如果李佳有一天找他提辭職，想去更掙錢的行業，怎麼辦？如果他說再提升能力、勤奮工作，每月幾千塊錢的工資總是追不上房價，還有日益見漲的醫療、教育費用，反而是越拋越遠？劉睿陽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說服他，挽留他。劉睿陽自己身邊就發生過太多這樣的情況，他的同學，優秀的工科畢業生、他的同事朋友，優秀的工程師，一半以上都轉行了。越是優秀，流失得越快。去向大都是那幾個，互聯網、金融、軟件、銷售……睿立的情況還算好，工程師隊伍比較穩定，那是黃立工和他竭盡全力維持住的，用未來，用雞湯，用進步，還有用所謂的——劉睿陽嘴角露出自我嘲諷的苦笑——人格魅力。
中國的製造業就是在這樣的境況裡生存，並逐漸發展起來的。劉睿陽腦裡閃過“任重道遠”四個字，每一代企業有每一代企業的使命。大環境的改變終究是由一家家身在其中的企業各自努力而匯聚出來的。他感覺到迫切的責任，鯤鵬必須騰飛，不只是爲了大國工業的崛起，也是爲了這幫聰明、勤勞而沒有怨言的中國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