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40章

排個雷, 有男臠提要。

不看可跳。

虞思謙從大理寺匆匆趕回來的時候,虞衍風雲不動,就在他的府邸裡東南角新栽的梨花樹下釀酒。

外頭亂成一鍋粥他躲在這裡安穩得很。

這個季月哪裡來的梨花樹, 這是沈世子沈煜爲了恭賀虞思謙得任大理寺高位, 特地從酒莊裡挖過來給他送的賀禮。

梨樹雖然不名貴, 但就重在一個梨字, 特地祝賀他離開了以前的囫圇, 終於一朝揚眉了。

“思謙來了,哥哥給你留的位置,你來了正好, 與兄長搭把手。”

虞衍指指地上的空酒罈,又翻出他的袖口, 逃亡的日子不好過, 在破廟與人爭奪食的日子更不好過, 他雖然沒有滿身狼狽,但兩雙手腕卻是受了不重的傷, 至今都提不得重物。

初次見面的時候虞衍沒有說,虞思謙後來撥過去照顧他的人告知他。

虞思謙的目光放空了,落到一旁擱置的酒罈上,不知道兄長去哪裡尋來的酒罈,就連壇口的青釉都相差無幾......

尋找的人廢了一番心思要作戲給人看, 虞思謙官服未換下的直衝回府上, 自然是有話問。

千言萬語, 莫名地嚥了下去。

慢慢踱步至虞衍的面前坐下, “兄長傷勢還沒好全, 要做什麼,吩咐手下人做就好。”

以前虞家的莊子裡, 後山的北坡上也有大片的梨花樹,都是一些野的梨花樹,比不上沈煜贈與虞思謙的名貴,但到了開花的季月時,滿山的芬芳爛漫,全是紛紛揚揚的白色花瓣。

也是名貴比不上的恣意。

沒有所謂的動情風月,只有一對少年兒郎,年長的哥哥後面跟着年幼的弟弟。

那時候的虞思謙哪裡懂什麼釀酒啊,只是一個屁大點的孩子,提着比他整個人都要重的酒罈子,巴巴跟在前頭比他高壯的兄長後面。

話裡話外都是依賴,他說好重啊,阿兄不能等等阿弟嗎。

顛顛簸簸走得一點不安穩。

趕時季,釀梨花酒。

記憶裡的光景再怎麼舊,想起來也是歷歷在目。兄長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想問,幾年的時光而已,就變成這番光景了嗎?

他和從前一樣着一身青衫,溫溫潤潤的姿態,那雙帶笑的眉眼經過世故的打磨,依然還是那麼清透,無論何時都不曾變過。

虞思謙垂下打量的眼,聞着在空中縈繞的酒香,不自覺喊了一聲,“阿兄。”

青衫男人笑意加深,淺淺應了他一聲。

“許多年沒見,阿兄拿不出什麼給思謙的東西,反倒讓你爲難,阿兄心裡總是過意不去。”

“前些日子見東南的梨花開得好,便萌發了想給你釀酒的念頭,梨花移過來也有些時日了,茂盛的時日已經過去,如今採下來釀酒行嗎?”

他話裡話外說的試探,都是卑微的語氣。

這是從前在宋歡歡身邊相遇時,宋歡歡教給虞衍的東西,交給他的生存之道,正好對付了虞思謙的軟腸子。

那時候宋小姑娘還是衆星捧月,許許多多的人都圍着她轉。

她渾身金貴,連看人的時候,眼神都高傲,被人打得快要斷氣在地上打滾的虞衍怎麼都想不到,這樣的人卻願意蹲下來,給他拿吃的,與他說話,教他怎麼活下去。

宋小姑娘說過什麼啊。

宋小姑娘說,世上大多數的人不止有劣根性,還有個軟心腸,你要學會審時奪勢,用可憐的語氣,戳他身上最軟的地方,只要讓他覺得你不是故意的,你是可憐的,就不會怪罪到你的頭上,從而生出憐憫。

有了憐憫,這場仗,你一定會贏啊。

這麼多年,宋小姑娘的話真是有用,只需要看她在當今太子面前混的多麼風生水起就足以見真章了。

久久,等不來虞思謙給他拿過來酒罈子,虞衍端着的酒糟有些重,久了很重,便擱置下來,輕言輕語問了一句,“思謙是不是在怪阿兄自作主張,沒有過問你的意思,採了你的梨花。”

虞思謙思緒沉沉,本不想接話,但聞言不忍,還是擡頭說,“怎會。”

“梨花的花期要過了,敗了也是可惜,能借這些衰敗的梨花,嘗得兄長的好手藝,做阿弟的是開心。”

說罷,他抿抿脣,從一旁撈過來酒罈子幫着虞思謙釀梨花酒。

虞衍見他妥協,低頭淺笑,兩人合力,終於將梨花酒釀好封存了,就擱在一旁,虞思謙正要叫人拿鐵鍬過來,將酒罈子埋在梨花樹下。

待日子到了,再挖出來。

虞衍淨過手,摸摸酒罈子一旁的青釉,笑着說,“不用埋了。”

虞思謙一臉疑慮,虞衍看着他解釋道,“以前梨花酒釀好了,埋下去一日,你總唸叨着什麼時候挖出來,什麼時候能夠嘗一口。”

虞思謙說是,那時候他還小,以爲埋一夜足夠藏了,徹夜未眠,第二日天不亮拉着虞衍的袖子就要他去拿。

但梨花酒哪裡是這麼好釀的。

埋的時日越長越好,這要釀成,再怎麼短,也要三月纔可以。

後來的梨花酒,自然是沒有能夠嚐到,幼年的孩子忘性大,虞思謙忘了沒提,記得梨花酒的人也走了。

後來他長大了,記得了,卻也不敢輕易挖出來喝掉,只怕觸景傷情,他和虞衍約好的,要一起喝,若是一個人喝,酒再香再醇,又有什麼意思,不過是苦飲罷了。

“如今的我滿身罪孽,宥陽是回不去了。”

“本以爲梨花酒會成爲你我兄弟之間的遺憾,卻不曾想能有今日借花獻佛的好機會。”

虞衍站起身來,伸手接住一片散落的梨花瓣。

虞思謙在他背後問,“兄長要在上京留三月嗎?”上京城的瘟疫難以抑制,他今日過來,也是爲了這件事情。

虞衍轉過身來,瞧着虞思謙,臉上依然在笑,但笑意更滿,“三月太長了,如今的時局哪裡能等到三月啊。”

虞思謙心中若是沒有懷疑,自然是聽不懂虞衍這句話是什麼。

而今,帶着心中的疑慮聽他這句話,心裡卻有了想法,慢慢的,莫名對上了號。

三月。

不是梨花酒等不了三月,而是上京城的餓瘟疫等不了三月,這才幾日,就滿地死屍,哀鴻遍野,大理寺全是擡進來的病人。

若是尋不到解救的辦法,三月,虞思謙搖搖頭,不用三月,只需要一個月上京城都會溟滅。

他的良心在搖擺,一邊是兄長,一邊是黎明百姓。

就連身上的官服都成了諷刺,貼着他的良心提醒他,虞思謙你能有今日,你不能這麼自私,你的兄長早已不是從前的兄長了,他的野心你不能裝作看不見。

他的野心底下,都是人命。

是啊,上京城數萬萬的人命,與他一個宥陽人沒有干係,他可以梗着脖子撐着,爲了兄長這口氣,裝作看不見,但是那個小姑娘呢?

歡兒妹妹,那個給你送糕點,送詩書的小姑娘,約了一起作伴的小姑娘,她也在上京城,若是瘟疫不滅,小姑娘也會死的。

小姑娘死了,就再也不會有人陪他去吃陽春麪了罷。

畢竟這年頭,誰還會把碗中那點葷菜,一口不動,全都留給他,這連阿孃都做不到,再怎麼說,他不是獨兒,娘從前的菜多多少少都會分成三份,一份給阿兄,一份阿爹,一份給他。

就算是阿兄走後,都沒有全部給過他,有阿爹在啊。

那小姑娘卻是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思及此,虞思謙的心密密麻麻的像是被針紮了一般的疼,她會死的,沒有人會顧及她,沒有誰會想到她。

須臾好久,虞思謙捏緊了身側的手,咬緊後槽牙,朝着面前的青衫男人一字一句道。

“阿兄,你去官府投案罷。”

“......”

虞衍沒有回頭,他擡起來接住梨花的手一直都沒有放下,肩頭都是簌簌而落的花瓣,彷彿沒有聽見虞思謙的話。

“兄長從前做過的事情,我都知道。”

“上京城的宮變,還有太后的事情,包括這次的瘟疫,我.....全都知道了。”

陸矜洲出手,他知道這場瘟疫的關鍵在於章老太醫收養的虞衍,太后康王都死絕了,唯獨虞衍還活着,所有這些不爲人知的東西,他全都藉着大理寺的人嘴透露給了虞思謙。

陸矜洲也不着急抓虞衍,他就看看緊要關頭,小姑娘選了的虞姓男人如何,也可以藉着這個苗頭瞧瞧,先生說的,虞思謙,到底能不能擔此大理寺的任。

無盡的沉默蔓延,那些不見天日的醜陋攤開來講,一言一語都說出來,沒有暴怒,沒有吵鬧,虞思謙語速緩慢,他甚至都不願意相信,這些都是他做的,是光景裡那個笑得溫潤又幹淨的兄長做的。

緊緊盯着面前的兄長,他的阿兄,甚至連一點點都沒有負重的感覺都沒有。

多風輕雲淡,他絲毫不會放在眼裡。

彷彿沉重的只有他一個人,這些話,對於他而言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他是個置身事外聽故事的人,從來不曾牽扯其中,至始至終都是個受害者。

“我念着舊情,想替兄長擔下。”

聽到這裡,虞衍終於有點動作了,他伸手拂去肩頭的落花,繼續聽着他講。

“但阿兄不知收斂,所有的一切都還在謀劃,就在我替他鋪就後路的時候,他拿我的庇護當做墊腳石,踩着我這個阿弟身體一點點往上爬。”

“殘暴冷血,毫無人性,上京城數以萬計的人命,他不會放在眼裡,這樣的阿兄,還是我當初認識的阿兄嗎?”

“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情,經歷過什麼,讓他變成這樣。”

虞思謙說到這裡,話語激動,眼裡都是失望,虞衍轉過身,幾乎都要看見他眼裡的溫潤了,要哭嗎?,哭能改變什麼。

他一點動容都沒有,反而笑了拍拍虞思謙的肩頭,叫他別緊張,要如釋重負。

“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

虞思謙用力拂開他的手,上前一步與他平視,彷彿一個暴怒的阿弟,怒又有什麼用,一意孤行的人永遠不會聽他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他也不收手。

虞衍長長嘆出一口,目光看着遠處,瞳孔變得虛無。

“思謙吶,你是家裡最小的,娘愛你比我這個兄長還要多一點,爹縱使不苟言笑,在我們一起犯錯的時候從來都是護着你的,我做兄長的還要大度。”

“其實我們前前後後,從阿孃的肚子裡落地也差不了幾天。”

“就因爲一大一小,就變成多和少了。”

“或許說起來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那時候的我,好嫉妒,我得到的愛不多,我還要分給你,阿爹和阿孃就只有兩個孩子,你也不是小姑娘,你也不嬌弱,我們都是一樣的,爲什麼,阿爹阿孃不能一碗水端平呢?”

“你回頭看看,往回想想,你以往的印象裡,可有遭過失意的事情,大些的難,阿孃阿爹替你擔了,小的不順意,兄長在替你受,你的人生,有過磕碰嗎?”

“哪怕一點點,有過嗎?”

“......”

虞衍說到這些,都是虞思謙從來沒有想過的東西,他怎麼會想到呢,原來他泡在蜜罐的幸福裡,有兄長數不盡的眼淚,背後都是他想不到的。

“我呢?阿孃雖然話裡有在意,但從來沒有順過我,對你即是偏袒又是維護,阿爹對着你還會笑,對着我的時候,連一句鼓勵的話都沒有說過,我受夠太多冷臉了。”

虞衍轉過來看着他這個親弟弟的眼睛。

“你想上書院,娘變賣嫁妝,爹跟人去碼頭抗貨,娘纏綿病榻,家裡剩錢不多,我自知家裡供不起兩人,便與你說我不喜歡學字,只想學醫,學醫要的盤纏少,甚至還能做活計補貼家用,可是呢?我與阿爹說了我要學醫的那個晚上,你如願上了書院的那個晚上,阿爹賞給我的是一個結實的巴掌。”

“真是痛極了,兄長的自尊都被打碎了,掉地滿地都是,你在門前笑的時候,可想過兄長在門後哭。”

虞思謙的話都被堵了回來,他記得上書院的那個晚上,也記得兄長的眼睛紅了,他說他是做哥哥的,在爲弟弟高興。

“我....不知道....”

不知道,真真是太過於輕描淡寫的三個字。

虞衍自嘲一笑,“你當然不知道,那也不是阿爹第一次動手打人了。”

“你想摸魚兄長帶你去,你想上街兄長揹你走,想吃的東西兄長都做給你,玩夠累了,回來阿孃給你擦擦臉就睡了,你躺在阿孃懷裡的時候,兄長跪在祠堂受阿爹的家法,十月的天冷啊,我渾身都在打顫,牙根都要咬碎了,還不能哭,怕被你發現。”

他的幼年裡,都是這樣不如願。

“阿兄何嘗不心疼你,你身子弱,想要的東西阿爹阿孃不允的,阿兄都滿足你,這麼多年,多少不爲人知的苦楚,阿兄可有怪過你?”

說話的人聲音放得很輕,但一字一句,彷彿錘子打着刀,一寸寸扎進虞思謙的心口。

這些事情,虞思謙都記得,村裡去鎮上的路太遠了,他走不動的時候,都是虞衍在揹他,那時候虞衍的腳磨破了。

一聲都沒有吭,背後結實又寬闊,氣息乾淨又好聞。

兄長還說過,爲着他身子弱,所以他去學醫,這其中有他的緣故。

“我走了,阿爹阿孃沒有來找過我。”

虞衍沒有反駁,那時候阿爹震怒,阿孃說,阿兄長大了,要飛要走他們攔不住,雖然後面也掛念,但確實一次都沒有來找過。

好像家裡少了一個人,與從前,與以後,也沒有什麼兩樣。

“如果他們來,順着我走過的路來,就知道我一個半大的孩子,一路上有多難。”

“我拾荒換錢,睡天橋保命,吃灰泥過活,沒有乾淨的水喝別人的尿都有過,爲了一塊髒兮兮的饅頭,爭得頭破血流,被人打得牙都掉了,滿口的血,腰間的骨頭都被揣斷,我已經分不清哪裡疼哪裡不痛。”

“這些都不是重要的,因爲有一副姣好的臉貌,被高門府第選中去當門客,那是我在上京城洗的第一個熱水澡,穿的第一件乾淨的衣裳,第一次能像個人一樣坐在椅子上拿着筷子有模有樣的吃飯,處處都是乾淨的,聞着好香啊。”

“入了夜,就當我以爲我能好好睡一覺的時候,高門府第的人來了,狗屁的門客,都是幌子,都是藉口,只不過是選一些樣貌好看的男人,供他們玩弄享用。”

“當然了,阿兄這張嘴泥都能吃,什麼咽不下,不過是被人拴着脖子當狗玩而已,臉面是什麼東西,被人踩在腳下的時候,連塊硬點的墊腳石都比不上。”

“開始自然都是反抗的,燒紅的鐵塊烙手腕上,竹籤戳進皮肉裡,那塊的地方,是人體皮膚最薄弱的地方,和眼皮底下是一樣的,真是好痛。”

“不盡天日的侮辱,日復一日,足足有幾年,實在是太難熬了。”

“思謙說阿兄身上髒,手腕狠,其實阿兄身上何處不髒,從那時候就洗不乾淨了,手腕不夠狠,如今我還在地牢裡被人當狗騎吧,當玩物溜罷。”

“要爬出那個地方,真是不易,宮裡的章太醫,是個有喜好的人,我跟在他身邊,倒是隻用受一個人的侮辱了,還能學得醫術,有名有份,活到今日,能得見你。”

那些輕描淡寫的舊事背後,都是數不盡的辛酸,虞思謙心疼得厲害,呼吸一下都難。

他終於知道爲什麼虞衍風輕雲淡,這種淡然,不過是因爲面對得太多,後面那些痛,都是雞毛蒜皮了。

“阿兄,我真的....不知道。”

對不起...

虞思謙來到他的身邊,想做些什麼,安撫他過往的苦楚,但又無從下手,虞衍說的那些事情,他就算連想,都沒有想過。

適才因爲質問而直起來的身子骨,如今彎了起來,臉上俱是苦色,他再也不能問出別的話,虞衍的過去不堪又屈辱,他心疼得很厲害。

若是叫他去面對,他或許已經自裁,哪裡能夠站在這裡安然從容,還能夠說出來。

兄長說得對,他不夠狠,如何能活到現在啊。

同一個阿孃生的,一個過的是天,一個過的是地。

“弟弟如今知道了,要如何呢?”

虞思謙低垂着頭,他說不出別的話,虞衍講的這些,給他的衝擊力太大了,他還不能想到,怎麼樣安置虞衍,兄長沒有過過幾天好日子,再將他送到牢獄裡。

他....狠不下心了。

“弟弟要代兄長去受過嗎?”

虞衍難得還有心情打趣,“弟弟若是真的去了,阿爹阿孃知道,會連夜趕到上京城扒掉我的皮。”

他用最戲謔的方式,說着殘酷的事實。

是說不準。

虞思謙僵着身子站着,腰板再也直不起來,他過得太好了,他愧對兄長,記憶裡比他高不到哪裡去的兄長,承受得太多太多了。

虞衍瞧他一眼,收了聲音沒說話,他回到釀酒的椅子上,打開適才封存的酒,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墨黑色的小瓷瓶,朝裡面抖進去幾顆微小的藥丸。

藥丸遇酒即溶,不僅如此,才弄好的梨花酒,竟然飄出幽幽的酒香味,彷彿放了一年有餘了,醇厚清香。

虞思謙鼻子動了一動,轉過身去,他的眼睛紅得不成看,虞衍柔然一笑,招手讓他坐下。

“方纔叫你別封,也是爲了等半刻,不用三月了。”

墨黑色的小瓷瓶,虞衍沒收起來,就放在一旁,他說這是釀酒的好方子,縮短時日的好東西。

如今的他,醫術問鼎,許許多多的奇招,自然是有的。

“過來喝些,嚐嚐味道味道,和宥陽的可否一樣。”

滿滿兩碗酒,沒有漏半滴,也沒有灑出來。

虞思謙的手搭上酒碗,看着酒水,沒有動作。

虞衍沒管他,端起碗來一飲而盡,又給自己滿上,接着說道。

“阿兄自知罪孽深重,不回宥陽不是爲了留在這裡謀逆,不過是想給瘟疫出份力罷了,就當是恕罪了,思謙覺得可好。”

虞思謙聞此話,猛地擡頭,“阿兄要去投案嗎......”

虞衍展脣一笑,他又喝了一碗酒,“上京裡的牢獄,大大小小都是大理寺監理,思謙如今爲大理寺高官,哥哥數月前來投奔你,不正是投案了。”

虞思謙默然。

“思謙顧念阿兄幼年對你的好,給兄長臉面,好吃好喝待着,隻字沒提從前的事,無論我說些什麼,你從未懷疑,沒叫兄長難堪過,一直爲阿兄謀後路。”

“這碗酒,謝弟恩,阿兄敬你。”

第三碗酒,虞思謙一直沒有動,他的手從酒碗身邊落下來。

虞衍一直端着酒,看着他。

“既然兄長都知道,又爲什麼要謀劃這場瘟疫?這些人的症狀,與兄長從前在宥陽時在野畜身上放的藥,反應相差無幾,不過在人的身上藥性更猛。”

他就是要問,問明白,問清楚。

“我今日來,勸兄長投案,不只是爲了宥陽,更是爲了我們多年的兄弟情分,我在保全兄長,你不要再讓我寒心。”

虞衍輕笑一聲,第三碗酒也是他自己喝。

飲盡了,良久才說話,“思謙一直在給兄長機會,兄長何曾沒有給過你機會,事不過三,瘟疫的救命方子都在梨花酒裡,既然你不願意喝,那就不要喝了。”

言罷,虞衍拂袖掃盡桌上的酒罈和酒碗,沒喝完的酒,全都撒在了梨花樹下。

他沒有在笑,臉上都是冷諷,還有譏誚。

“上京城的高門貴弟都是腐爛的臭蟲,我殺盡了又如何,且不說他們沒有人性,更何況這都是欠我的,我來討債而已,有什麼錯?”

虞思謙倒下去的那一刻,通身不能動彈,話說不出來,只有耳朵能夠聽見,眼睛能夠轉動。

“思謙放心,阿兄不會殺你,還會養着你,你聽了阿兄的事情,你也心疼哥哥是不是,阿兄的人生已經回不了頭了,思謙的前路一片坦蕩,你心疼兄長,就和兄長換換吧。”

“讓兄長也順風順水,暢暢意意過一回。”

*

章太醫被擡到萬和宮的時候,人已經是半身不遂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歲的緣故,還是遭遇了別的事,總之那雙眼睛一點不清明瞭,都是混沌的黃暗,比之龍牀之上的樑安帝,他似乎還要蕭條許多。

小巷子推着他,他動不了。

沒剩幾顆牙,張嘴呀呀和陸矜洲還有樑安帝請安。

瞧他眼神躲閃,都被人擡到這裡,顯然是知道要發生何事了,問安過後,就一直等着陸矜洲問話。

“孤要知道當年的異香的事情,還有如今瘟疫的解法。”

潭義就在一旁候着,他不知道如何形容章太醫,人是他親自抓回來的,不遑論許多,章太醫如此蕭條,不爲着別的,都是因爲他親自遭出來的事情。

上京城是不允許有男寵存在的,尤其是虐面首,養男玩物。

踏進章家的院子,搜出來的地下密室,裡頭有血跡斑斑的刑鎖,還有各式各樣的圈子,無所不有,瞧着每個角落,每個用物,還有年頭了。

暗室的血水滋養了角落的雜草,不灌水都長得很高。

不知道有多少人命折在裡頭,根據章府下人的說法,每隔三日,都會進去一批人,沒有人能活得出來,唯獨一個,那就是章太醫收養的名義上的義子,虞衍,也可以叫做章衍。

他雖然還活着,但也只不過是吊着一口氣,早先年,章太醫折磨他的時候,暗室裡還有慘叫,後來他牙齒咬掉也不肯叫,章太醫漸漸覺得沒趣了。

終於慢慢給了他一點點好處,一身醫術。

“老臣犯下滔天大罪,罪孽深重,特地前來請罪,不敢求陛下和殿下的寬恕。”

樑安帝半死不活,如今只吊着一口微弱的氣。

眼睛閉上了,就沒睜開過。太醫說,也就這兩天的事了,左不過十五。瘦得厲害,窩在寬大的龍榻上,就一把老骨頭。

章太醫說完,陸矜洲還沒發話,他顫顫巍巍哆嗦,尚且辨不出什麼陸太子是個什麼意思。

先生冷呵一聲,他就在一旁聽。

腦中的驚魂還沒有消散,手裡翻着潭義遞上來朝中養男臠的名冊,越瞧越心驚肉跳。

落列下來一冊,大大小小的官,名字都擠着寫。

簡直多到讓人髮指,御史臺通史易彬,工部主事付諱,通政司大理寺....甚至到他國子監下丞潘平建。

平日裡還是個溫和性子,面相很是良善。

私下卻如此齷齪之極。

官家位越重的人,養的男臠越多。

先生掃了全部,憤然合上名冊,重重摔在一旁。章太醫手下的惡習真是叫人嗤之以鼻,他做國子監監丞已有幾年。

甚少插手朝堂上的事。

耳朵裡聽到的風聲,多是在講樑安帝荒.淫.云云,朝中的事卻沒有多少。

本以爲虞衍的事情,不過就是權謀之鬥,不曾想裡頭還牽扯出,養男臠的角鬥。

在樑朝,養男臠是明令宣禁的。

樑安帝從前爲皇子時,先帝手下便有養男臠的先例,勾欄戲院,是男臠的正當營生所地。

後來爲什麼明令禁了呢,還是在從前與樑安帝爭奪皇位的五皇子,他養男臠。

玩出了病,甚至波及大批官員,先帝震怒不已,一怒之下廢了五皇子。

七皇子上位,號改樑安。

大火燒了勾欄戲院,本以爲上京再沒有男臠了。誰知轉到了暗下,甚至比從前更甚。

盤根錯節伸的手,越來越長,網布得更密,還到了邦外。

先生眉頭皺得深。

想來他不曾聽到的事,都被陸矜洲一手扛了下來。

思及此。

目光遂落到前頭的白衣清綴,負手而立的男子身上。

不過二十沒幾的年歲,且不說他的謀略手段,就說打骨子裡透出來的陰鷙清冷,就叫人不寒而粟。

當真是朝堂混久了。

許許多多的人都畏懼他,也怕他。

這些年不易,尤其是與人權衡,朝中人有多難纏,先生知道。

章太醫兩隻手還能動,心想着爲他章家,攥着輪椅朝前一用力,整個人匍跪到地上,小巷子不敢扶。

下巴都嗑得聽出一聲清脆的響亮,只怕是摔斷了。

他的眼睛骨碌碌轉着,老淚縱橫醜到沒邊。

“臣不敢奢求殿下饒過,只求殿下在瘟疫結束後,能夠給章家的小兒留個後路。”

“只要活命,能夠有個喘氣的就好,求殿下寬宏,一切都是老奴的罪過,家中妻兒一概不知。”

陸矜洲冷冷一笑,留他的小兒東山再起?要不是怕他死了,真要好好剝下來一層皮掛在城門曬曬。去去腐爛氣,順勢以儆效尤。

“瘟疫如今肆虐,你有什麼法子能夠治住。”

“尚未立大功,反而敢跟孤提起條件了,不錯,膽夠肥的,以往是孤小瞧了章家,看看這能屈能伸的手腳,難怪能成爲虐男臠的頭號人物。”

“孤和父皇的眼睛都瞎了,看不到你們鮮皮底下生出來的爛肉。”

陸矜洲將先生摔下來的名冊,踢到章太醫的臉上,讓他好好瞧瞧,有沒有遺落的官門。

章太醫一一看過,這名冊上的人全得叫他心死。當今太子,好手段啊。“....沒有了。”

“這場瘟疫雖起於虞衍,但歸根結底,是你將他招來,又給他造出來一身反骨,才叫我樑朝有此大禍。”

死的人越來越多,章太醫自然知道。

若非他家小幼兒也發起了高熱,久久不退,他也不會冒死去兩條街碰瘟疫。

虞衍的事情,因爲有太后包庇,章家與他的干係被摘得乾乾淨淨,問出去,也只是義子。

不料,都被太子查得乾乾淨淨。事到如今,章太醫也不兜什麼了。

“瘟疫起於男臠,你教給他的一身醫術,也當知道這藥,究竟該下在什麼地方,治好了功過相抵。”

聞此語,彷彿有迴旋之地,章太醫心中一喜。沒來得及謝過恩,又聽陸太子吐出幾個字。

“當年的異香,纔是孤命人擡你進來的要事。”這天終究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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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揣瞞着,本以爲能夠瞞天過海,若說他還心存一絲僥倖,借那點僥倖,續他章家香火。陸太子後面的話,可算是將他星火滅了個乾淨。

不可謂不心涼骨寒。不知道從何交代,只喊殿下....結巴幾句,話也說不清。陸矜州沒有耐心,“孤不想聽旁的廢話,只要異香的解法。”

“異香源起於祖上,本是從男臠中提出來的,以男臠的皮肉滋練,不作旁的用處,是養.......的。”

後面的字眼怎麼都搬不上來臺講。

“後來偶的一次,家中小兒頑皮,不慎將柔然養的白色曼陀羅摻了進去,藥性就起來了。”

“偶爾用於家中小妾身上,效用頗深,最早的香沒什麼害處,後來的香是虞衍製出來的,多加了幾味依蘭花和蛇牀子。”

那便是說,虞衍早年樑安帝才登基時便開始盤算,他借章老太醫的手搞垮了樑安帝。本想着依照老路,以宋歡歡這個玩物爲藥引子,弄垮陸矜洲。

樑安帝的兒子出色,沉迷女人其中,卻也因爲自己的幾分憐憫,和對那個女人的愛惜,破了這場男臠死局。

對上了時辰也正好,那時候的男臠大興大敗。先生聽得頭骨發麻,所以這場陰謀,一開始佈下來。

柔妃的死不是結束而是一個開始。

若非陸矜洲一直在查。那麼要賠進去的人只多不少。

“殿下深謀遠慮,虞衍知道您的厲害,不敢近身,便將異香的種子放在了三姑娘身上。”

“她與您向來親近,此番受她的牽連。”

何止栽進去那麼簡單,是命都要賠了。

要不是....要不是殿下警覺,早早醒悟,只怕........

後果不堪設想便是了。

陸矜洲想起宋歡歡便覺得頭疼,不過一二,就彷彿有數月沒見了一般。

攥心肝的難受。

“香要如何解?”

章太醫爲難了,他是有心也無力,當年柔妃一死,局破不了,如今殺了宋歡歡也沒有用。

“無.....解。”

章太醫說完,爲了保全他這條命,連忙跟上一句,“但有緩中之法。”

這緩中之解法,便是將這種香種到別人的身上。

但凡沉溺過後,再換新人便是。

以新血注入,以此滋養。

這不是樑安帝的老路嗎?先生聽完彷彿脫力。

他看看龍牀上還沒死掉的人,又看着站在前面眉目冷冽,眼眸逐漸猩紅的人。

和當年的局面,多像啊,父子倆,連身量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