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子聰逆着晨風一路策馬疾行, 紫洲自眼縫中瞧到周圍滿目蒼翠,貫耳鳥語,走着走着, 突然蒼山橫臥, 道盡路斷, 就在此時陣陣異香蔓延嗅覺, 他再次陷入昏迷。
不知何時, 紫洲迷迷糊糊醒來發覺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與其說是房間,倒不如稱作石屋更準確些, 因爲這間屋子的四壁都是由石頭開鑿而成。
石屋內燈光昏暗,隔着層層紗幔隱隱綽綽的兩個人影, 背對着火炕而立。他無法看到對方的臉, 光憑身段可以確定其中一人是劍子聰, 不知劍子聰說了什麼,另一人默然半晌, 方嘆息道:“來不及了!”
聽着他悽楚的話,紫洲不由得心頭一顫,此人的聲音雖不曾聽過,但他的身段卻讓紫洲不禁聯想起一個人。
待劍子聰走後,那人則走至火炕旁, 撩起紗幔, 他的臉清晰的映入紫洲的瞳仁內, 聽他道:“你醒了!”
紫洲木然的點點頭。
他輕撫着他的額發: “孩子, 你受苦了!”
紫洲未語, 只是靜靜的審視着眼前目生的臉,此人的眼神有着他熟悉的輕狂, 鼻子和父皇有些像,但不同於父皇的冷峻,卻多了幾分風韻,若說自己是玉樹臨風的美男子其實一點也不過分。
“這樣看着我做甚?”他揚眉淺笑。紫洲擡起一隻手,擋在眼前,透過指縫細細地觀察他的雙眼,含笑回:“因爲你看起來特別的親切。”
聞言他沒有迴應只是邁着步子向熏籠走去。
紫洲坐起身來,打量這間石屋,基本生活設施完備,有門,窗,燈臺,石桌,儲物間,火爐,西南角還有通往下一層的石梯。
“現在什麼時辰了?”
他低着頭,手執水壺爲他斟了杯熱茶,“我以爲你會問這是哪裡,我又是誰?”
說話的語氣透着若有似無的失落之感,復又回身將茶杯捧與紫洲,神情還是一貫如初,紫洲雙手接過,點頭道:“謝謝!”
“小紫,你我還要如此客氣嘛?”他看着他突然正言,氣惱對方疏遠客氣的態度。後者也慢慢把目光凝注過來,朝他展顏笑道:“師傅!”
桓行弘朗聲一笑,忍不住擰了擰紫洲的臉,深深的看着他道:“師傅知道什麼都瞞不過我們聰明的小紫!”
紫洲抿了一口熱茶後,搖頭道:“是師傅從來沒有打算要隱瞞,所以小紫才那麼快認出。”
說畢,他便穿上鞋下了石炕,將茶杯放到石桌上,又來到了窗櫺下,推開窗門,一望無際,江山如畫,盡收眼底,夕陽的金輝靜靜地流瀉於石窟房間,斜在他深紫色的單衣上,是安謐沉祥。他黑髮微偏,回眸望向桓行弘,眸色寂寂,“師傅,和我講講你的故事吧!”
看着此幅畫卷桓行弘癡怔了半晌,直到畫中人突然開口說話,他纔回神垂下頭作思考狀,紫洲不禁莞爾道:“就從小紫的母親開始講起吧,貌似還從未有人同小紫說過母親的過去。”
桓行弘擡起頭,顯然對他說的話比較詫異。紫洲則側過臉,將目光從師傅身離開,看着自己在寒冷空氣中呼出的白霧,不疾不徐地解釋道:“因爲師傅偶爾看小紫的眼神會期寄一些說不清楚的情愫,這種情愫只怕不是短時間形成的,於是我便猜測師傅在看一個和我很相像的人,而這個世間只怕我和兩個人最相像,不可能是父皇,那便是小紫的母親。”
似乎道破了心事,桓行弘靜默了片刻,方低喚着皇后的閨名“毓真!”神情似有些癡,而後面上浮起一抹懷念之色,微微眯起眼睛似在回想一般,“她是個敢愛敢恨,性情剛烈的女子,只是有時候對於愛恨過於極端,才與淳于風走到了絕路。當年梓丞相很是溺愛這個小女兒,只要是她想要的都會有人爲她雙手奉上,久而久之養成了不會忍讓,不會隱藏的性子。不過也是她的可愛之處。”
“原來母親和小紫預想的差不多。”
桓行弘拿起塌間的小暖爐來到紫洲身旁,遞給了他,溫言道:“天氣太冷,你穿的又單薄,這個時節若染上風寒很難痊癒。”待紫洲接過,他便又將大氅披在紫洲的身上。
含德四十九年。先皇文帝恢復太學。那一年桓行弘十三,毓真也只有整十。文帝詔令自大將軍以下至六百石官員皆遣子受業。並規定每年以春三月、秋九月舉行兩次鄉射大禮,以太學生充當禮生,盛況空前。而毓真則女伴男裝入了太學。
毓真生性與衆不同,活潑可愛,驕縱張揚,沒過多久便被發現她是女兒身,此事傳到御前先皇卻並未因此獲罪於梓氏,因其好學,反而特令其以女子身份繼續研學。天下聞之,皆嘆當今天子惜才,遊子日盛,學生人數猛增至一萬多,丞相家的幼女毓真也因此家喻戶曉,更有甚者言其是“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無災無害。”
此時的夕陽落下,天色昏暗。紫洲半轉過身子,側靠在窗櫺旁,懷裡偎抱着暖爐,眸中精光微閃,似乎看到了母親當年的幾分神采,可一想到後來的種種,便心痛的無以復加。究竟是如何深愛着那個人,才致使那樣明朗的少女在短短几年時間內被恨侵蝕了原本的心性。
過了良久,他才問:“母親是什麼時候遇上淳于風的?”
桓行弘閉了閉眼,長嘆一聲,保持着原先的語速……
“三姐入宮爲妃,一晃數十年始終無所出,先皇文帝憐惜其服侍多年又恪守本分,便將母親低微早逝的十三皇子過繼給了她。”
“話說那一年是師傅的十五歲生辰,三姐攜着十三皇子第一次來到桓府參加宴席。當時毓真也在,十三皇子跟在三姐的身後一言不發,幾個家族的子女都是自小玩到大,突然來了一陌生的皇子,不論怎麼逗弄他始終是面無表情的看着你,直到看得你索然無趣。”
“大家雖然都表面上不說什麼暗裡卻嘲笑其是個怕見人的怯弱之徒,可是令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就是這個不愛言語的怯弱之徒救了宴席中的所有人。”
“發生什麼了嗎?”紫洲正聽的出神,忍不住出言追問。
桓行弘回眸以目光示意他稍安,紫洲這才驚覺自己的反應過於明顯,有些侷促的垂下頭。
桓行弘的脣角不爲人察覺地抿緊了一下,每次回想起十五歲時的生辰宴會,那個隱在角落,一言不發,時常用那雙深邃的眼眸冷睨衆人的十三皇子,竟會是他們家族的終結者。
桓父癖好養一些野畜,閒暇時以觀看鬥獸爲消磨時日,他便在桓府中圈了一塊地用來建小型的競技場,當時場下餓狼相鬥,不知爲何,其中的一頭餓狼發了瘋,咬傷馴獸師,衝破柵欄直朝人羣攢去,混亂中是淳于風將其扼殺,那時的他只有十歲。
就在衆人驚魂未定之時,毓真指着十三皇子淳于風,語氣篤定的對梓丞相說:“父親!等女兒長大了,迎娶女兒的人只能是他。 ”
人往往容易被異類吸引,卻不曾想過與自己合不合適。以旁觀者的角度去看,一個冷漠如冰,心機深沉;一個天性張揚,生性純直。更何況是一人平靜,一人動心,這場愛情的角逐從起點上母親便輸了。念此,莫名的觸動了紫洲的情懷,一場風花雪月自開始已然註定了悲劇的收尾。
“或許是命,自小的陪伴卻抵不過那一眼的動情。”桓行弘喃喃自語了一番,眸中一片蒼涼,行至石桌旁倒了杯熱茶,獨自飲了一口,仿若無事的繼續道:“之後的事你已瞭解,毓真出嫁後,我便離開了懷昔,開始經歷了一段行不知所往,止不知所居的日子,直到踏過天南地北途中結交不少生死契闊的好友,始才覺得自己當初的促狹,總是拘泥於一得一失,如今想來,若比起你父皇我那些年到是過的瀟灑自在些。”
紫洲看着師傅,如果當初母親選擇的是師傅的話,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更不會有現在的自己,淳于風或許不會是現在的淳于風。
“師傅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後來爲何要喬裝自己?”
“直到家父離世,我才重回懷昔。當時朝局混亂,人心動盪,外戚與宦官交替專權,那些太學中的士子們也是暗流涌動,面對四面楚歌的勢態,我便決定留下來幫助淳于風匡扶朝政,整頓朝綱。喬裝打扮也是方便於行事,時間一久難免習慣了。”
紫洲聽到此處細細一想,心中立時透亮,當年桓氏與梓氏聯合將淳于風送上皇位,但之後的桓氏一族突然低調下來,師傅又隱於江湖數十載,後來淳于風便利用師傅在江湖的影響力建立神秘組織,這一股江湖勢力爲後來獲得戚宦之禍的成功起了不容忽視的作用。
不知不覺間,來了幾位僕人將飯菜擺滿石桌,而後二人於石桌旁席地而坐。紫洲看了看都是自己平時比較喜愛的素食。桓行弘凝望着紫洲,已是一副疲弱之色,“戚宦之禍後,我找過毓真,只是她……”略頓,又改口道:“快吃吧!不然飯菜都涼了,一天都沒吃東西,早就餓了吧!”
紫洲定定瞧着他,彷彿在想些什麼,良久之後方慢慢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