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已經入秋,蘇府外面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空氣中泛着潮溼和悶熱。蘇雲正坐在椅子上,身邊花梨輕手輕腳地替蘇雲拆掉骨折手臂上的綁帶,她低聲問道:“小姐,你的手動彈試試看,感覺怎麼樣?”
蘇雲手肘轉了幾下,雖然肌肉還有些僵硬,但是並無其他不適,她柔聲說道:“已經不礙事了。這幾個月來多虧了你的照顧。瞧把你累的,怎麼人都瘦了一圈?”
花梨見她關切的眼神,扯了個微笑:“小姐,花梨不累。真是老天有眼,你沒事那就太好了。我得趕緊叫人告訴老爺去,他雖然病着起不來,但是甭提多牽掛你了。若是他知道你完全康復了,一定高興壞了。”花梨取來溫水軟布,輕柔仔細地擦拭着蘇雲的手臂,她原本的雪肌凝脂因爲長時間纏着綁帶而微微變色發暗的肌膚。
花梨的動作十分輕柔,生怕再傷到蘇雲。忽然,她發現蘇雲手臂內側留下了一塊手指那般長的粉紅傷疤,她鼻子一酸叫了出來:“哎呦,小姐,你這兒怎麼留了道疤?”她越看越心疼,眼眶裡的淚花兒也溢了出來。
蘇雲低頭看了看那道傷疤,模樣就如條蜈蚣一般,委實不美。換做了其他的女孩,自己圓潤光潔的肌膚上留下了這麼道醜陋疤痕,肯定要難受死了,不過蘇雲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前世她被充做宮奴,也不知捱了德妃多少鞭子,身上早已是傷痕累累。後來又被栽贓陷害,在掖庭裡受盡酷刑。和當時的那些傷那些痛比起來,這點兒疤痕算得了什麼?
蘇云云淡風輕地說道:“只是小塊傷疤,衣服遮住看不出的。我們家花梨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多愁善感了呢?看到你哭,連我都要傷心了呢。”
花梨揉了揉眼睛,硬是將眼淚憋了回去,嘴裡喃喃道:“我沒哭,只是眼睛裡進了沙子。”
蘇雲洗漱之後,換上了黃衫,整個人看上去雖然略顯消瘦蒼白,但精神還不錯。這時候,門口丫鬟報稱鄭子憲和江魁有事求見。
他倆進屋之後,蘇雲支走房中所有的丫鬟,只留下花梨一個人。
鄭子憲平素喜怒都不形於色,今日卻是一副難以抑制的激動模樣,他說道:“我們找到鄭姑娘了!”雖然鄭如月被迫做了別人的小妾,但在鄭子憲的心裡,她永遠還是當初那個冰清玉潔的鄭姑娘。
蘇雲一聽,原本蒼白的臉瞬時有了血色,她的聲音都發顫了:“人在哪裡?可還安好?”
江魁說道:“這幾日我混於魏府的工匠之中,乘機將魏府上上下下都調查了一番,奇怪的是就是沒有聽人說起過四姨太。有一回我路過後院的時候,看到魏夫人在責打一個下人。那人看上去幹瘦單薄的,一點兒都不起眼。我聽魏夫人身邊的丫鬟罵着那個下人,還叫她鄭如月,這才知道是她。”
江魁說着,偷瞄了身邊師傅一眼,鄭子憲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額頭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臉上的傷疤似乎也在抽搐,更顯得整個人煞氣騰騰。他坐在桌邊,雙拳緊握置於桌上,桌子上的茶杯都在發抖,杯中的水不停的晃動。
花梨極少見到師傅這個樣子,她走到鄭子憲的身邊,撫着他的背,替他順氣,她小聲勸道:“師傅,您彆着急,既然人已經找到了,我們再想個法子救她出來就好了。”
蘇雲坐在一張雕花木椅上,她聽到這裡,十指緊緊地抓住了扶手,臉上籠罩了一層陰雲,她有些詫異地問道:“你可查清楚了,好端端的四姨太怎麼變成了下人?”自己的二姐鄭如月明明生得是國色天香,性子又極爲溫婉和順。父親鄭玉伯貴爲權傾朝野的衛國公,大姐乃太子寵妃,京師裡多少未婚的王孫貴公子排着隊想要向她求親。魏浩然居然如此作踐於她,讓她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不過,她見鄭子憲氣得雙眼都發紅了,她強壓下心頭的怒氣,對着花梨說道:“快給你師傅遞杯水。”
鄭子憲一口氣喝光了水,方纔恢復了冷靜。
江魁繼續說道:“我開始也覺得此事蹊蹺。後來我找到魏府的老園丁,故意拿話套他,他告訴我那人確實曾是魏浩然的四姨太,她因沒有生兒育女而受到魏浩然的冷落,幾年前又因爲得罪了魏夫人被禁足在後院貶做了侍女。連姨太的地位也不保,魏府只把她當做下人使喚。不過,幸好她的繡工實在出色,總算是沒讓她幹太髒太重的活兒,聽說魏府幾個夫人衣服上的刺繡皆是出自她的手,別人做的花樣她們還不滿意呢。”
蘇雲手指有些微顫,她蹙眉問道:“那她現在哪裡?你還打探到了什麼?”
江魁搖搖頭:“目前我只打探到這些消息。”
蘇雲覺得一絲徹骨的寒涼擊中她的心頭。原本蘇雲還心存一線希望,二姐雖是小妾,但至少衣食無憂,也不至於像身爲宮奴的自己那般受盡欺凌。沒想到那豬狗不如的魏浩然居然如此作踐自己的姐姐,她怎麼能不心痛?她無論如何一定會想辦法將二姐救出來!
剛纔鄭子憲一直在沉思,此時他開口說道:“如今我們這邊也有不少工匠進出魏府,正是救出鄭姑娘的好時機,我倒有一個辦法。”他將自己想到的對策托盤而出。
蘇雲聽了,點頭稱好。花梨更是拍手叫道:“師傅果然妙計啊!”
鄭子憲對着江魁說道:“爲了辦成此事,我們還需要一張完整的魏府地圖,你可有法子畫出來?”
江魁拍拍胸脯,沉着道:“這也並非難事,請師傅再給我三日時間,三日之後定將地圖呈上。”
鄭子憲從懷中取出半塊圓形玉佩,上面刻着一隻戲水鴛鴦,那玉佩一直深藏在他的胸前,不曾離開他半步。他將玉佩遞給蘇雲,說道:“小姐,你若有機會見到鄭姑娘,請將此物交給她,她看了自然就會信你了。”
蘇雲接過玉佩,那上面猶帶着他的體溫。蘇雲是認得那玉佩的,二姐的身上也一直戴着另半塊同樣的玉佩。當年鄭子憲與鄭如月私定終身,便是將此玉佩一分爲二,作爲定情信物送給了她。
蘇雲去隴山之前便已經選了幾位雲錦布莊最好的裁縫按照自己的設計的樣式,爲魏浩然的幾位妻妾精心裁衣。此時她已經傷愈康復,蘇雲便帶着做好的衣服來到魏府。
這一次,魏春嵐在會客廳接待了蘇雲,蘇雲又塞了兩瓶波斯花露在她的手上:“魏姑娘,我從我爹那裡又得了幾瓶呢,你若是喜歡,以後儘管問我要就是了。”
魏春嵐喜不自禁,那日蘇雲送她波斯花露之後,她其實就迫不及待地抹在身上試了試。結果她走在街上,果然發現有好幾個男子經過她身邊的時候頻頻向她回頭呢。連她那個好色的哥哥魏宗寶也說她身上的味道好聞,看來這蘇雲果真沒有騙她,自此以後她對着蘇雲的態度大大改觀。如今聽她這麼一說,倒添了幾分巴結的意思,所以今日格外殷勤。
不久之後,幾位姨太太陸陸續續到場。最後,穿着一條金絲百花曳地裙的魏夫人款款步入廳堂。那魏宗寶聽到蘇雲到訪的消息,故意尋了個藉口來到了客廳。花梨見到他後氣不打一處來,向他行禮的時候也沒個好臉色給他看。不過魏宗寶光顧着看蘇雲了,倒也沒注意到花梨的冷眼。此時有魏夫人在場,魏宗寶雖然一雙眼睛恨不得將蘇雲一口吞下,但他畢竟還不至於膽大包天到敢在他母親眼皮底下對蘇雲動手動腳。
魏夫人見到兒子看着蘇雲的讒樣,他舌頭都快舔到鼻子了。她這個做母親的,自然不會猜不到兒子的心思,立馬就虎着臉。蘇雲可是商戶人家的出身,她堂堂刑部尚書的夫人是萬萬不會讓兒子娶了這等身份低賤的商人之女的。
於是,魏夫人便以“這邊都是女眷,未婚男子還請回避”爲由,好不容易纔將兒子打發出去。
蘇雲端着托盤,將一條寶藍色衣服呈給魏夫人:“魏夫人,希望這套衣裙合您的心意。”魏夫人瞄了衣服一眼,似乎不怎麼入她的眼。她動了動削薄嘴脣,冷冰冰地謝了一聲,不過她的眼睛壓根兒就沒放在蘇雲的身上,臉上表情透出一種說不出的怠慢。她見女兒這麼快就與這個商人之女走得太近,心中說不出的彆扭,總覺得蘇雲故意巴結她家,肯定是想從他們身上撈些油水。
魏夫人身邊的丫鬟將衣服抖開一看,魏夫人眯眼看着裙子,有那麼一瞬間,她眼中射出一道異樣的光亮。那是一條四喜如意雲紋禮裙,在陽光下透出雪綾緞料特有的光澤。那如意的花紋甚爲逼真,就像是呼之欲出一般。這禮裙着實漂亮,其他幾個姨太太不由得發出一聲驚歎。魏夫人本是個難伺候的主兒,沒事兒專愛挑刺,就是極好的東西她也能硬是挑出些毛病出來。不過,她看到這禮裙之後,倒是啞然無聲了。
蘇雲又將其餘的衣服一一遞給三位姨太太,那幾套衣服穩重端方又不失迷人風韻,恰到好處地遮住了她們身材的缺點,同時又突出了最曼妙的優點。姨太太們自然是大爲喜歡,對蘇雲讚不絕口。
魏夫人見姨太太們這麼快就被蘇雲籠絡了過去,顯得高冷端持,總覺得自己身份高貴,可不能像那幾個沒見過世面的姨太太那樣,輕易被一條裙子給收買了。
蘇雲故意捧着臉,笑道:“姨太太們誇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這時,她慢慢走到魏夫人的身邊,突然低下頭來,指着她裙襬處一朵牡丹的繡花圖案嘖嘖稱奇: “好精巧的花樣啊!這是誰家的手藝呢?看這牡丹層次分明的花瓣,還有裡面紋理精緻的花蕊,不知此人用的是什麼刺繡方法,竟作出如此逼真動人的花樣來?”
魏夫人之前從來沒有在意過那朵牡丹,聽蘇雲這麼說,嘴角翹起一絲不屑的譏笑: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那個賤人的手藝真有這麼好?都被這丫頭誇上天了!
魏春嵐湊了上去,瞅了瞅那繡花,擡頭對着蘇雲諂媚地笑道:“以前沒怎麼注意,如今仔細看看,的確是漂亮呢。這花啊,是我們這兒一個繡衣婆做的,她的手藝哪能跟蘇姑娘比啊。”
蘇雲滿懷期盼地望着她:“魏姑娘真是謙虛,魏府真是臥虎藏龍啊!能不能讓我和這人見上一面?我只是想好好向她一番,到底用了什麼樣的針法才能繡出那樣的花樣來。”
魏夫人一聽,臉上不悅,正想拒絕,不料魏春嵐先開了口答應下來,恨得魏夫人朝着自己女兒翻了幾個白眼。
蘇雲察覺到魏夫人的不滿,馬上笑着說道:“這樣真是太好了。魏姑娘如此幫我,我明日再給你們送一箱雪綾過來!”
這樣一來,魏夫人本來冰霜般的面孔總算是緩和一些了,算是默認了蘇雲的請求。
魏春嵐拉着蘇雲的手,說道:“蘇姑娘真是太客氣了。走,我帶你去找她!”
魏夫人終是不太放心,臨走的時候挑眉意味深長地關照魏春嵐:“那繡衣的婆子有些瘋瘋癲癲的,你可不要離開了蘇姑娘的身邊,我怕那婆子亂說話,嚇着了蘇姑娘。”
魏春嵐自然會意: “娘,你就放心吧。我會看好那個婆子的。”她說“看好”二字的時候特別拖長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