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瑤並不知道祁遠要帶她去哪裡。
此刻雖然快要天亮,但這裡距耀清宮甚遠,卯日星君還未來得及到這裡當值,依舊是深夜,繁星綴滿了墨汁般的蒼穹,彷彿要把所有的亮光和聲音都要吸進去,腳邊有星星點點的碎花徐徐盛開,閃着粉白色的光。
落瑤認識這些花,是蕃幽花。這種花白天跟普通的花沒什麼兩樣,但是夜晚可以給人指路,而蕃幽花最大的優點,是可以儲存周圍的記憶。缺點是,花兒的根莖太小,放不下太多的記憶,一到晚上,它們就會吐出負荷不了的記憶。
人的記憶可能會因爲意識而邏輯混亂,但是植物不同,雖然有時候畫面可能會斷斷續續,但是絕對不會有絲毫差錯。
落瑤被祁遠拉着一邊走,一邊走馬觀花純當遊街一般看着花兒的記憶。
每朵花的記憶各不相同,大概它們也有自己感興趣的人和事,會挑自己喜歡的來記。
背後是深邃的黑夜,周圍是一幅幅五彩斑斕的畫面,掩着粉白色的星星點點鋪展到夜幕的盡頭。
落瑤發現,這裡記載的大多是一些神女的心事,有暗戀某個男仙的,有不滿於婆媳之間的關係抱怨的,原來看似光彩靚麗的神仙們,也會被這些家常瑣事困擾。
落瑤在路上粗粗數了數,居然有很多是暗戀梵谷的,也有喜歡祁遠的,大概是忌憚於祁遠的君威,沒有人敢過多吐露這些心事,所以關於祁遠的,並不多。
落瑤偷偷瞥了祁遠一眼,祁遠對似乎這些都不感興趣,依舊拉着她,腳步已經沒有剛纔的急迫,不知何時已經慢了下來。
越往前,畫面越來越少,因爲這條路的盡頭通往誅仙台,除了即將被凌遲的人,不常有人會來。
祁遠繼續帶她走,直到接近誅仙台,又突然出現很多畫面,落瑤本想問祁遠爲何帶她來這麼偏僻的地方,可是看到這些記憶,就發現自己開不了口,腳再也邁不動一步。
這裡都是屬於同一個人的記憶,記憶的主人,是眼前的祁遠。
周圍的蕃幽花仍然發着柔和的光,如同溫和的流水,拂過落瑤的心間。
落瑤駐足,看着蕃幽花綻放在眼前的畫面。
一身清冷的祁遠正一個人坐在那兒獨自飲酒,大概是覺得這裡人少又安靜,經常過來,一呆就是大半天,看上去,有點憂傷。
落瑤看了看他的裝束,似乎是在望月山與印曦一起入夢喚醒她的那一天,因爲她清晰地記得,那天弗止說印曦替她甚感不平,打了祁遠一拳,她朝他身上看了看,果然,在他領口處,有幾滴乾涸的血跡。
也就是說,蕃幽花現在呈現的場景,正是那天祁遠喚醒她後,又說天上有事,和程譽一同回去的那一天。
她心底裡隱隱有點難耐,那天的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祁遠爲何要離她而去,這個疑問始終縈繞在她心頭徘徊不去。
大婚前的新郎官在這裡獨自喝悶酒,實在太奇怪了。他千方百計瞞着她過來成親,卻作出這番樣子給誰看?難道誰勉強他了?落瑤被自己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隨後又自嘲地笑笑,這六洲九合,只有他可以勉強別人,又有誰會強迫得了天君?
祁遠一個人喝悶酒的畫面並未維持多久,又出現了另外一個人。
是南宮蔓蝶過來給他送吃的,雖未拜堂,但蔓蝶顯然是一個賢妻良母的形象,因爲落瑤看到,她帶來的,都是祁遠喜歡的點心。
祁遠卻一直不理不睬,落瑤看到蔓蝶放下食盒,似是躊躇了一番,終究不敢向前,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陪他坐着。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落瑤以爲花兒的記憶出了問題,一直停在一個畫面。
畫面裡的蔓蝶終於忍不住了,起身衝到祁遠面前,“你還想着那個芙丘國的女人嗎?是不是跟我成親實在太委屈你了?”是該有多憤懣,才讓一向在祁遠面前維持着自己淑女模樣的南宮蔓蝶不計形象大吼大叫起來?
祁遠看了她一眼,繼續閉上眼睛,似乎是在責怪她打擾了他靜坐。
蔓蝶怒極反笑,只是這樣的笑容看起來有點猙獰:“既然你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那我講些你感興趣的事情。”
祁遠依舊不動,老僧入定般打坐,就差面前擺一隻木魚。
蔓蝶理了理衣襟,慢慢道:“昨日在準備嫁妝的時候,突然想去望月山走走,你猜我在那兒看到了誰?”
祁遠聽到望月山,身體明顯一僵,同時睜開了眼睛,陰霾地看着蔓蝶。
蔓蝶心裡有點惶惶然,依然強裝鎮靜,卻不敢再看他,繼續說,“我就跟她說了幾句,就發現她好像不知道我們要成親的事情,還一口咬定我是在騙她。”
落瑤聽到這麼久未出過聲的祁遠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你跟她說了些什麼?”極涼薄的語氣,幾乎讓人以爲他在和一個死人說話。
蔓蝶絲毫不介意這些,反而很高興他終於肯跟她說話了,笑眯眯地回答:“當然是實話實說了。”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說道,“對了,按她的個性,肯定要來親眼看看的,只是不知道她看到我們在耀清宮的婚房,會是個什麼反應?”
祁遠眼眸驟縮,霍然起身逼向她,整個人充滿壓迫感地站在她面前,墨色的長髮隨風張揚地飛舞,秀挺的劍眉橫霜冷對,一對鳳眸閃着危險的光芒,這蔓蝶的心理素質看來不差,若是常人,肯定承受不了天君如此陰霾冷冽的眼神。
蔓蝶剛開始確實被嚇到了,退後了一步,她心底裡其實沒底,吃不準祁遠會拿她怎麼樣,但是一想到自己有老天君老天后撐腰,晾他不敢對自己怎麼樣,她瞬時又挺直了腰板,不怕死地盯着他的目光看他。
兩人僵持了一會,祁遠似是突然覺得這樣的對峙很沒意思,嘆了口氣,率先拂袖而去。
漫天的蕃幽花在眼前飛舞,蔓蝶一個人站在如雨的落花下,像是在喃喃自語,“既然不能得到你一點愛,那就給我所有的恨吧。”
落瑤想起來,在望月山見到蔓蝶的時候,她當時確實是不信的,後來去耀清宮走了一趟,當時看到滿殿的紅就止了步,也確實沒有見到祁遠和蔓蝶,如今才知道原來當時這兩人是在這裡,只是這兩人,沒有她當時想象中恩愛。
一個疑問解開,但落瑤心裡還有一個疑問,她耐着心繼續看下去。
祁遠去耀清宮找她的情景她看不到,因爲蕃幽花只對附近的人和事情有記憶,超過十丈遠,就無法記住。
吐出記憶的花兒開始凋謝,代表着生命的終止,花兒隨着畫面的逝去撒落下粉白色的花粉,這些花粉其實又是種子,在地上生根發芽,轉眼又長成一朵朵嬌豔可愛的花骨朵。
蕃幽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也許模樣相似,卻不曉得已經開謝了幾回,早就不是第一眼看到的那些花兒,只有眼前綻放的回憶,還在源源不斷地繼續。
身邊的祁遠揮手使了個決,把畫面快進了一些又停下來,落瑤不知道原來還可以操縱這些回憶的播放速度。
她擡頭看向畫幕,彼時應該已經過去了幾天的光景,這次祁遠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帶着南宮蔓蝶,準確地來說,是拖着她跌跌撞撞地過來。
她的一隻手被祁遠牢牢鉗住,雖然小跑着,依然跟不上他的步伐,嘴裡有點驚慌地喊着:“你要帶我去哪裡?”
聞言,祁遠腳步倏地停住,落瑤站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祁遠的正面,祁遠臉上現出詭異的神色,低沉着嗓音道:“你知不知道你毀了我一樣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話是對着蔓蝶說的,眼睛卻是看向不遠處的誅仙台。
蔓蝶依舊死命地掙扎,卻還是掙不開祁遠的手,“重要又怎樣,她若是真的愛你,就不會一聲不吭消失。”
祁遠似是被說中了心事,有點慍怒,“誰說她消失了,她會回來的!”
蔓蝶怔訟了一會,突然撲過去,搖着他的手臂,“你醒醒吧,你不知道這個樣子讓我有多心痛,你忘記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了嗎?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日子還很長,一切都來得及。”
祁遠兀自笑了一下:“來得及嗎?”頓了頓,又低頭說道,“是啊,你做什麼都來得及,可是我和她之間,已經來不及了。”
蔓蝶依然不甘心,“你心裡還是有我的對不對?”
祁遠一臉厭惡地偏了偏頭,“你要我說多少次,我從來沒……”他又突然不說下去了,頹頹地擺着手,“算了算了,你回去吧。”
落瑤看到蔓蝶的臉色白了白,不甘心地說着:“你騙人,如果你心裡沒有我,爲何你一直帶着這個掛墜?”
說完一扯祁遠頸上的紅繩,攤開在手心裡,伸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