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進入了招聘會的高峰期。每天至少有八九家來自天南海北的大小企業舉辦招聘會,九龍和其他找工作的學生一樣,參加了這家便錯過了那家,大家恨不得有分身法。爲了找到理想的工作,他也在學校附近專門訂做了一套正裝,西裝革履的打扮並非頭一回,卻似乎只有這次覺得穿着自然些。陰差陽錯啊,他想去的不被錄用,被錄用的他又不想去,如此折騰了個把星期後,他覺得累了也膩了。恰在這時,之前那家實木傢俱廠的王經理王姐又來了,還主動給他打電話問他考慮好了沒有,他說還沒有。過了一天後,王姐又給他打來電話,他說還在考慮中。當第三次打來電話時,王姐沒有問他考慮得如何,而是直接對他說“如果你僅僅是爲了找一份工作,就最好不要來,而若是爲了闖出一番事業,我們這個發展中的小企業可能是你不錯的選擇”,此話正好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加上一班有幾個男生已經向王姐上交了各自唯一的三方協議,於是他拿定主意去了。
王姐像說薪資待遇一樣含糊其辭地介紹了他們應聘的崗位——工藝設計,所以他不理解,就像兒時第一次聽老師說數字“1”時的感覺。似乎這並不重要,該擔心的是能不能勝任,因爲他對基本的繪圖軟件CAD只掌握了一點皮毛,畫出一個方棱直角的圖形還行,而一旦遇上帶有弧度或曲線的就棘手了。他突然感到非常失落,覺得自己學習了十九年的知識,貌似就用得上了這麼一點點,勉強還有數學裡的加減乘除吧,他不知該說是可惜呢?還是可笑呢?即便如此,他不止一次有過一個非常真實的幻想:白天時名義上走父母說的“路”,夜裡實際上走自己想的“路”。前者是一條有盡頭的上坡路,而後者是很多條階梯式的看似有盡頭卻永無終點的路,但願當第一段黑夜的“路”走完時,白天的路也走了一定的高度吧……其實,不論是哪條路,都需要從頭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工作不是混日子那麼無聊,寫作不是搬磚頭那麼簡單。也就是說,一個人的精力和時間畢竟有限,若是同時要做好兩件互不相干的且有一定難度的事,談何容易啊!這就好比農民用井水灌溉田地一樣,一股水灌溉一塊田地時,速度快了用時就少,而一股水分成兩股同時灌溉兩塊田地時,速度慢了用時就多,因此從來沒有哪個農民選擇第二種方式。他曾美滋滋地用數學中的概率論計算過成敗,一條路的成功和失敗的概率各爲百分之五十,那麼兩條路的成功率爲百分之七十五,儘管同時成功的概率爲百分之二十五。唉,現實生活終究不是一道純粹的數學概率題,前提是個人的精力和時間,想必擁有這類錯誤想法的人,他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後一人,但現在的他對此還無法意識到,只有在真正的實踐中領悟了。
工作定了,似乎只等着畢業了。課程少了,那一大把閒時間可好用來寫作了,可此時他的宿舍熱鬧異常,來串門或久坐的學生絡繹不絕,且略誇張點可用“門庭若市”來形容,原因並不是他和室友們的人緣不錯,而是麻將的魅力。看的人遠比玩的人要多。幾乎每一天都是這樣:半夜三更到中午是在睡覺,下午到半夜三更是在玩,九龍可受不了這樣的環境和作息規律,而他又不能說什麼,那樣會惹得很多人不高興。他也不能再換宿舍了,這個時候再換宿舍,自己真會懷疑自己的人品,儘管有苦衷。一連數日,他簡直是度日如年。這天夜裡,楊光突然給他打來電話並約他在西園足球場聊聊。
“轉眼大半個月沒有聯繫過了,不知道你的工作找的怎麼樣了?”楊光接過九龍遞來的煙問。
“工作是找到了,只是不大理想吧。”九龍點着煙後問,“你呢?”
“我不找工作了,準備明年給眼睛做個手術,然後回老家當兵。”楊光頓了頓說,“當兩年兵以後就能安排到縣城的公家單位上班,工資和福利也都不錯,這是我們那邊特有的,聽說別的地方沒有。”
“挺不錯的。”九龍嘆口氣道,“若是我們那邊也有這樣的機會就好了,那樣我就會立馬去減肥和治眼睛。”
“若是我能有你的愛好就好了!”楊光拍了拍九龍的肩膀說,“我走的路並非我想走的,只是爲了生存和生活。雖然我明年開學後不用去實習,但我也有事做。”
“是不是又要進行第二次單車之行呢?”九龍問。
楊光興奮地點點頭。
“這次是去哪裡呢?”
“東北與外國的交界線!”
“你最近在忙什麼呢?”九龍沉默片刻後又問,“是不是在寫攻略呢?”
“攻略等寒假再寫,最近我一直在趕着寫遊記——”楊光嚥下了還準備要說的話。上次吵架後,他對寒梅說擔心九龍又會跟他打“冷戰”,而寒梅勸他不必擔心,要擔心也可能是在遊記寫完以後。“你呢?”
“我本來想寫作,可惜宿舍裡吵得不成樣子,而我又能怎麼樣呢?”九龍搖搖頭嘆道,“與其這樣,真不如——還是不知道怎麼樣纔好。對了,你的遊記寫了多少了?”
“一半了吧。”楊光抿嘴笑道,“你的情況跟我猜想的一樣,恐怕你在畢業前都不會怎麼安寧的。那要不這樣吧,與其什麼都做不了,不妨跟我們去外面做個長時間的兼職吧?”
“什麼兼職呢?”
“我們學院裡有兩個老師正接了一個項目,這幾天在招一批學生以技術員的身份去農村,通過與村裡幹部和組長們(南方有些村子以組劃分)溝通而將各個組與組之間所有的山地、住宅、田地和房屋等在衛星拍攝的圖紙上畫出界線,並在必要的拐點處標上記號,像山的名字、水塘的名字或東家的姓名,然後用書面形式描寫出所畫的界線,至於具體怎麼做和怎麼寫,到時候有人會組織培訓的,我一下子也說不清。”
“聽你這麼說,我感覺工作量還是蠻大的,那怎麼賺錢呢?”
“按每組一百二算錢,就是說你做得越多,賺得也就越多。”楊光補充道,“每天只要做一個組就比發傳單或當保安好,何況每天未必只能做一個組。”
“蠻有誘惑的——”九龍笑眯眯地問,“那吃住呢?”
“每天補貼四十元,其中還包括通訊費和交通費。這筆錢是每週發一次,一週三百。”楊光輕咳了下又說,“其實,到了村裡後會有人給你們安排免費的吃住的地方。另外,村與村之間相距不遠,且有公交車,所以交通費花不了多少錢的。”
“是這樣啊。”九龍想了想又問,“是去哪裡呢?”
“有兩個地方,暫時還沒確定下來呢。”楊光給九龍遞了支菸,自己也點了支,接着說,“往返的路費是報銷的。”
“要出去多久呢?”
“大概一個來月吧。”
“什麼時候結賬呢?”
“當然是做完回來以後了。”
九龍點了點頭,卻沒作聲。
“怎麼樣,九龍?”楊光習慣性地彈了彈菸灰說,“去吧,既能出去邊玩邊賺錢,又能給你積累經驗,這樣對你的寫作是有好處的,何況出去後你或許能有時間寫作了!”
“讓我再考慮考慮吧。”
“可要快點拿主意啊,要不然就沒機會了。”楊光接着說,“明天給我個答覆,然後我替你報名。”
“我們是在一起做事嗎?”九龍遲疑片刻問。
“這個就不好說了,到時候要看那兩個老師是怎麼安排的。”楊光笑呵呵地說,“但願我們能在一起吧,那樣彼此能有個照應。”
沒過幾天,九龍搖身一變成了所謂的“技術員”!出發前,他請最近一段時間說得來的一班的兩個男生下了次館子,俗話說“吃別人的嘴短”,他們勉強答應各替他代一門課。另外還有兩門課,其中一門因爲課時少且是以上交一篇論文代替考試,所以他毫不在乎,只要上交了論文想必就能及格;另一門課也算是正課,只因他曾幫老師做過幾次苦力活兒而不必擔憂,何況這位老師的課從來沒聽說有學生那麼不幸。他並不是跟楊光在一起,不僅不是一個組,而且不在一個地方,卻是與另外一個學院的同級的叫可佳的男生一組。儘管兩人接觸時間不久,但談得很投機,加上吃住在一起,很快就無話不說了。
個把星期後,一下子已有近四分之一的學生返校去了。儘管那位段老師東奔西跑且苦口婆心了一番,卻還是攔不住拉不回那些提前放出風聲要回去的學生。照這樣下去,再用不了幾天不就走完了嗎?還好,暫時並沒聽到有其他學生要回校的風聲。也怪不得那些學生要回去,本來是來賺錢的,可兩人一天從早忙到晚才能勉強完成一組,還不說工作量大且要求極其嚴格的書面任務呢。既然是頭一回做且是剛開始,進展的慢是情理之中的,可那兩個正兒八經的年輕技術員兼監督員抱怨聲連連,有不習慣的學生就跟他們吵架,吵完後便走人了。畢竟多數來了的都是想賺錢的,所以多數人一時不願回去。
又過了幾天,就在大家因做得熟練而兩人每天能完成三組時,那個段老師突然毫無徵兆和理由地就宣佈做一組改成八十元了,這一下子就又走了一多半學生,剩下的不到二十個人中又有十來個說是等做完了所在的村子就回去,有的甚至私下裡懷疑說“別說是半途而廢的,就算是堅持到底的也未必能賺到錢,因爲那個段老師的所作所爲純粹不靠譜,走的越早就不至於被坑的越慘,畢竟他是老師,我們是學生啊”。即便如此,九龍和可佳都沒有過回去的念頭。可佳是段老師在大一和大二時教過的學生,實在不忍心在這個時候拍屁股走人,何況段老師在來之前保證他這學期不會掛科,包括其他老師的課。九龍之所以毫不擔憂,是因爲一來他把這次兼職當成了一次旅行,二來不相信會白白付出,更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這段時間,九龍負責前頭跟着村裡的組長邊沿着組與組的界線走,邊問一些拐點處的名稱,並在本子上做編號和記錄,跟在後面的可佳邊在圖紙上畫對應的界線,邊做對應的標記。不論颳風下雨,他倆都天天堅持早出晚歸,午飯有時吃,而有時就不吃了,夜裡稍作休息後便開始整理白天的工作,並做成書面形式保存在電腦裡,幾乎是天天忙到深夜才睡覺。九龍每天總比可佳晚睡個把小時,期間會將白天的所見所聞有選擇性地記錄下來,像某個相貌特別的人、某句有意思的方言、某道風味獨特的菜餚、某處別緻的風景、某方面與衆不同的習俗民風等等。其實,他們在工作中有時難免會發生爭吵,但吵完後我給你拔支菸,你給我遞個檳榔,吃飯時碰下盛滿鄉下人自釀的米酒的杯子,就和好如初了。
十一月中旬的南方,天氣明顯變得陰冷了。九龍和可佳變得沒那麼勤快了,天氣不好就呆在鎮上的小旅館(個把星期前,他們第一次遇上有村幹部不便給在農家安排食宿,便讓他們住在鎮上帶餐館的小旅館裡,等工作結束後由村幹部爲他們結算一切費用。雖然小旅館的吃住都差了些,但比農家自由,於是他們後面就儘可能要求所到村子的村幹部安排他們在小旅館裡。)的如同地下室的標間裡的被窩裡,看電視或海闊天空地聊聊天。儘管比之前悠閒了許多,但平均每天所做的組數並沒少,他們偷懶了嗎?沒有,是受一個上年紀的村幹部的開導而找到了省時省力的捷徑:首先是想辦法讓村幹部能看懂圖紙,然後由村幹部與組長們交流,就在圖紙上畫出界線並在九龍和可佳的指點下進行標註和記錄,若是有弄不清楚的纔會針對性地出去走走。
這天晚上,楊光突然給九龍打來電話。
“龍哥,這幾天忙得怎麼樣了?”
“還行吧,你呢?”
“我也還行,你那邊天氣怎麼樣呢?”
“好幾天沒見太陽了,又潮又冷,再這樣下去就得回去了。”
“你來的時候沒有帶棉衣嗎?”
“沒帶,只帶了件厚外套,上半身還行,可這下半身受不了啊!”
“那就買條秋褲吧。你真的打算不等做完就回去嗎?”
“那就要看天氣了。你呢,準備什麼時候回去呢?”
“我現在就在學校裡,有點事不得不趕回來。你繼續做吧,堅持不了多久了。”
“是這樣啊。連你都回去了,那我呆在這裡還有什麼意思呢?算了,明天我就跟搭檔一起買票回去得了!”
“前幾天我路過你們宿舍看了下,真的是人氣太旺了。你回來還不是什麼都做不了,得如留下繼續做吧,多賺些錢等回家過年時多給家人帶些特產,而你又能多積累些閱歷,這不是兩全其美嘛!”
“我說你怎麼這麼着急和擔心我回去呢?我回去了,這裡不是還三個人在忙嘛,還愁完不成任務嗎?大不了他們三個多在這裡呆幾天嘛!”
“不是,你這一走,你的搭檔也會回去了,就剩一組人做那麼多——”
“廢話少說吧,多說些實話得了!”
“呵呵,讓我說什麼實話呢?”
“出來後跟我們不一樣的——你是個聰明人哦!”
“唉——”楊光長嘆一聲後繼續說,“我是這邊領隊的,雖然用不着幹活,但我的工資是按日算,一天一百塊,另加補貼四十塊,所以除過吃住就剩不了多少錢了,而你們就不一樣了,一天做兩個組就有一百六十塊,加上補貼有兩百塊了——”
“別說我們,就說你自己吧!”
“我這個領隊的可不好當啊,還沒賺錢就先花了錢,爲了當這個破領隊的還給段老師送了一條好煙呢!你是不知道,你們那邊那個領隊的什麼事都不管,人走了也不着急,而我就比較負責,想盡辦法留人,可還是沒能留下幾個,真的挺累的。不過,這段時間我沒少寫遊記,估計聖誕節前能寫完,你的寫作怎麼樣呢?想必進展的不錯吧。這段時間你肯定收穫了不少,每到一個村子該有很多感人的事發生,聽他們說有的人家寧可自己少吃點也要讓他們多吃些;有的人家還給他們倒好洗腳水;有的人家只要見他們回來的晚了就一個勁兒地打電話;也有的人家怕他們夜裡冷而特地多加了被子,有的人家……”
楊光在那頭滔滔不絕地說着,而電話這頭的九龍一下子想到了那對年過花甲之年的老夫婦。他和可佳在他們家住了三天,走的時候只見老爺爺出來送,而不見老婆婆出來,平時她可是很熱情的。他們頓時感覺到了什麼,便急忙去找,最後在那間簡陋的廚房裡看見了正坐在小凳子上抹眼淚的她。經過一番安慰和勸說後,老婆婆這才緊握着他們的手說出了原因“我看見你們就想起我的孫子,他也有你們這麼大,還跟可佳長得有像,可他跟着爸媽外出打工有兩三年沒有回來過了,只是偶爾給我們打個電話,我很想他。這幾天我一直把你們倆當成是我的孫子,我真捨不得你們走啊……”,這番話使得九龍和可佳忍不住溼潤了雙眼,於是決定多住一夜再去下一個村。那天下午,他們專門陪老婆婆去了趟鎮上,可佳不顧老婆婆的阻攔硬是給她買了很多好吃的,九龍同樣不顧她的阻攔硬是給她買了一件棉衣。即便如此,次日當他們走的時候,老婆婆依然老淚縱橫。這一別,重逢將是個未知數,他們只好默默祝福老婆婆和老爺爺身體健康、笑口常開……
“龍哥,你在聽我說話嗎?喂!喂!喂——”
“聽着呢,只是聽得太入神了!”
“沒別的意思,我就是——”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吧,我會堅持到最後的。”九龍補充道,“其實,我之前就對段老師有過堅持做完的承諾,不過,這也是給你面子,因爲我知道段老師最後一定會叫你來勸說我的!”
“呵呵,不愧是寫小說的,你想到前面了。那就這樣吧,回來後我請你吃飯。拜拜!”
“拜拜!”
轉眼間到了十一月底,九龍和可佳終於完成了任務,並在外面度過了最後一個很不尋常的夜晚。可能是九龍又一次想起半個月前電話裡頭聽彩子說的紫安突然離開大剛的事吧,便不由得又一次跟可佳聊到各自談戀愛的事上。聊着聊着,可佳決定託朋友買份禮物送給暗戀已久的那個女生,而九龍也想起叫楊光代他給馮慧買件禮物,並當晚就要送給她。十點鐘時,可佳收到了那位朋友的回話,說是那女生拒絕接收他的禮物,只因前不久有男生向她表白了。十點半時,九龍收到了楊光的回話,他說馮慧接收了禮物,但什麼話也沒說,而是抱着那個可愛的毛毛熊掉了幾滴眼淚。那夜,他們都近乎失眠了,遺憾、內疚、悔恨、高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