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底的那天陰沉沉的,宇飛開車帶彩子去縣城參加了婷婷的婚禮。彩子並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快就結婚,也沒有想到她會給他們送來請帖,更沒有想到她會嫁給一個農村的家庭條件很一般的後生。婚宴雖然是在縣城舉辦的,但不是那種顯眼的大酒店,而是一家偶爾承攬小婚宴的三間小門面房的麪館。麪館外沒有喜慶的大紅色門籠也就罷了,竟然連條橫幅都沒掛,致使有些常來吃麪的人冒然走進來,見小桌子合併成了大桌子,且桌上擺着糖果西瓜子,屋頂上掛着幾串氣球,便立刻尷尬地轉身離開了。彩子一下子恨不起她來,反而覺得心裡酸溜溜的,宇飛一直顯得很平靜。散席後,彩子叫宇飛開車幫婷婷送了幾趟她的親戚和朋友。
宇飛和彩子搬進錦繡小區的新房裡有半個月了。自從搬過來後,宇飛對彩子的態度變得更好了。他知道彩子比較喜歡吃核桃,儘管這個季節的野核桃剛剛上市且價格較貴,但仍然會隔三差五花數百元給她買好幾斤,上一次的才吃了一半,這一次的又補上了,使得那個專門放核桃的大玻璃盤總滿滿的,有時彩子會佯裝生氣地數落他買得多了,而他就故作生氣地責備她吃得慢了。彩子偶爾故意向他撒嬌,讓他親自給她喂核桃仁吃,他非但不覺得麻煩,反而還在喂得過程中時不時跟她開個親密的玩笑,使她有種又回到了初戀時的感覺。突來的幸福使她頗感懷疑,但一想到婷婷的事,又不敢胡思亂想了。
這天下午,宇飛突然提出要帶彩子去逛街,順便給她買幾件衣服。一連逛了幾家服裝店後,彩子擔心宇飛會因爲疲憊而變得煩躁起來,便早早地回到小區。晚飯後,彩子拾掇完碗筷從廚房出來時,突然見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宇飛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便坐在他旁邊並給他煽了支菸。
“宇飛,你是不是有心事呢?”彩子略顯緊張地問道。
宇飛抿嘴笑了下,並稍微點點頭。
“什麼心事了?”彩子頓時輕鬆地問道。
“其實,我的心事也是你的心事。”宇飛沉默許久後說,“你試着猜猜,老婆!”
“你剛纔叫我什麼呢?”彩子驚訝地說,“你再叫一遍!”
“老婆!”宇飛反而有些害羞地問道,“有什麼不對的嗎?”
“貌似結婚以來,你是第一次叫我老婆——”彩子不由得依偎在了宇飛的肩膀上,閉上雙眼說,“就像吃了蜜一樣甜啊!”
“那你以後還叫我宇飛嗎?”宇飛伸出左臂摟着她問道。
“老公——”彩子笑眯眯地說,“親愛的老公!”
“你還沒有猜我的心事呢?”宇飛急忙補充道,“老婆!”
“一下子猜不出來!”彩子想了想問道,“你能給我提個醒嗎?”
“我們雖然暫時有房有車了,卻還少了一樣東西,這——”
“不該叫‘東西’,應該叫寶貝!”彩子打斷宇飛的話,並害羞地問道,“是不是想要個孩子呢?”
“孩子?”宇飛頓了頓說,“只要有你有我,孩子不會少了的。我指的是一樣能使我們長久有房有車的東西!”
“哦,我明白了。”彩子坐起身說,“你是想有份收入不錯且穩定長久的工作吧?”
“你是誠心想叫別人氣我嗎?”宇飛佯裝生氣地問道。
“誰敢氣你啊?”彩子開玩笑道,“你打架那麼厲害,是你不想打別人吧?”
“不是不想打,是不能打,也不敢打,要知道萬一出了事,我老婆和以後的孩子怎麼辦啊?我爸媽又怎麼辦啊?”宇飛手裡玩弄着個核桃並嘆息道,“可我又不願看別人的臉色,也不願給別人當那種窩囊的小弟,你明白嗎?”
“你是想自己當老闆嗎?”彩子吃驚地問道。
“一下子肯定當不了大老闆,但我還是可以當個小老闆的,就像賣化妝品的、鞋子的、小吃零食的等等,雖然不起眼,卻也是老大啊!”宇飛突然兩手合攏將核桃壓裂,然後挑了塊較大的仁送到彩子嘴邊說,“這就叫‘寧當雞頭不當鳳尾’!”
“難得你能這麼想——”彩子激動地說,“那你想當個幹什麼的小老闆呢?”
“幾乎不算老闆,甚至還得對別人點頭又哈腰!”宇飛突然鄭重其事地問道,“你會嫌棄我嗎?”
“如果你明天在大街上擺地攤賣襪子,我就在你旁邊幫忙整理襪子——”彩子信誓旦旦地說,“其實,只要你不嫌棄我就行了!”
“淨說些風涼話!”宇飛不以爲然地說,“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去擺地攤賣襪子才這麼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看你未必會像剛纔說的那麼做。”
“以前的確不會,但是現在——”彩子若有所思地說,“只要你對我好,我就一定能做到!”
“我打算在縣城開一個店面!”宇飛突然起身走到陽臺處說。
“你準備做什麼生意呀?”彩子拍了拍腦袋,似乎纔回過神來地問道。
“棋牌館!”宇飛興致勃勃地說,“這幾天我留意到就在我們小區附近恰好有一家棋牌館要轉手,我也去跟那個老闆談過,他開出的條件還算合理。”
“縣城裡已經有大大小小的很多家棋牌館了,光我們小區附近就有好幾家,但都不怎麼景氣——”彩子擔心地說,“你確定要開棋牌館嗎?”
“有些棋牌館的人氣不旺,那是因爲老闆們的人脈少,而我在縣城裡混了五六年了,認識的非富即貴的人很多,他們會來給我捧場的,何況我不指——”宇飛輕咳了兩下說,“你就放心吧,你支持我嗎?”
“當然了!”彩子起身走近他身旁說,“我舉雙手贊成。”
“儘管我有這個條件,但也只能說說而已!”宇飛回過頭憂愁地看着她,並嘆息道,“唉,我算了一下,光是租金和裝潢費就得七八萬,我自己手頭裡只有兩萬多點,找朋友借吧,又不好意思開口,向我爸媽伸手要錢吧,就更不好意思了,畢竟我是結婚的人了。唉,不說了,以後慢慢再想辦法吧。”
一提到“錢”字,彩子就會想起彩禮錢的事。十二萬八千八百八十八中的十萬當夜(宇飛父親交彩禮錢那天)就被父親含淚送到村委會還給了宇飛父親,這就是那張按了紅手印的紙的內容;其中的八千八百八十八被父母用來作爲給她的嫁妝,而真正落到她手裡的是兩萬。目前她的手頭裡存有五萬,另外的三萬中的一萬五是兩邊的部分親戚們給的,五千是向她的朋友們收下的禮錢,還有一萬是她結婚前打零工時揹着父親零散攢下來的。同時,她還會想到私房錢的事。幾年前,姨姨就對她說過,作爲一個已婚女人,特別是和男人的感情並不理想的,必須要爲自己留一筆私房錢,以備不幸的一天到來時緊急自保自救,還說即便兩人到了最困難的時候,女人們都不能動用自己的私房錢,且沒有私房錢的女人是傻女人,於是她將手頭的五萬作爲了私房錢。彩子又登時想到:這段時間宇飛突然對我這麼好,難道圖的就是得到我手頭裡的錢嗎?那可是我的私房錢啊!若是給了他,那我就成了所謂的傻女人;若是不給他,他會怎麼想呢?或許他並不知道私房錢對一個女人來說有多麼的重要,因此他會認爲我根本就不相信他,也就等於不相信之前的那段愛情和如今的及以後的這段婚姻……,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後,她最終決定還是再相信他這一次,畢竟是她對不起他在先,且有過不爲人知的報復,也算是對良心的又一次安慰吧。
“我幫你出一部分錢吧!”彩子低聲說。
“一部分是多少呢?”宇飛激動地拉起了她的手,然後又特意叫道,“我的老婆!”
“老公,你覺得我手頭有多少錢呢?”彩子故意試探性地問道。
“十來萬吧!”宇飛不假思索地說。
“哪有這麼多啊?”彩子哭笑不得地說。
“行了,我說的這個數字已經夠保守的了。那麼多的彩禮錢,我爸竟然——”宇飛鬆開她的手,又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說,“等棋牌館開了後,就能過上真正衣食無憂的日子了,有時間出去到公園裡逛逛,還可以專門抽出一個禮拜的時間去外面旅遊。啊,浪漫無處不在,那纔是生活的味道!”
彩子沒作聲,面朝窗外美滋滋地閉上雙眼,似乎陷入了無比浪漫的幻想中,實則恨透了宇飛父親,若不是擔心那個有病的外村人回頭再來鬧事,她恨不得把彩禮錢的事全部告訴竟然還不知情的宇飛。
半個多月後,宇飛的棋牌館開業了,其所處的位置恰在舊街十字路口東南向的拐角處,兩邊都是店面,因此人流量還算多。門面只有兩間,卻也有六十多平。內外的裝修變化並不大,宇飛在門口外面的兩邊各添了一大盆發財樹,把進門三步處正對面供奉的財神爺換成了威武的關老爺,並撤去了電子香燭,擺上了燒真香的香爐。他還在關老爺後面靠牆處佔用三張麻將桌的地方設了間包廂,裡面並沒有擺設麻將桌,而是呈L形擺了一組黑皮沙發和一個橢圓形玻璃茶几,角落裡擺了幾小盆發財樹和一臺飲水機。包廂外的一側原來就有兩個小房間,一個是衛生間,另一個是茶水室,其餘的空地擺了新買來的六七張自動麻將桌和幾十把現代風格的椅子,西南角的空調也是他新買的。
開業後的這幾天生意不錯,彩子也一直在棋牌館裡幫忙,給客人們端茶倒水,有時還替他們去隔壁的超市買菸,大多數人們對她都笑眯眯的,並親切地稱呼她爲“老闆娘”,有些男的偶爾還會跟她開個不冷不熱的玩笑。宇飛常跟幾個朋友在包廂裡坐着聊天,偶爾會出來看看或跟客人們隨便聊幾句。這天晚上,等客人們散盡後,彩子開始清理起衛生來,而宇飛坐在一張麻將桌旁抽着煙,並老是盯着她看。
“老公,今天怎麼這樣看着我呢?”彩子被宇飛看的有些不自在地問道,“是不是又有什麼心事呢?”
“從明天起你不要來這裡幫忙了——”宇飛面無表情地補充道,“就在家裡呆着吧!”
“爲什麼啊?”彩子不惑地問道,“你一個人能忙得來嗎?”
“忙不來的時候自然會有朋友幫忙的。”宇飛僵硬地笑了下說,“看着你這麼辛苦,我有些心疼!”
“我不累的,幹這點活算得了什麼,比起以前做零工舒服多了。”彩子不以爲然地說,“我可不想在家裡呆着,憋得難受!”
“你已經不適合整天呆在棋牌館裡了,偶爾有時間趁人多的時候來轉轉就行了。”宇飛突然臉色陰沉地說,“來這裡玩的人亂七八糟的,有些話我不想聽見,我也不想生閒氣,你該明白我的意思!”
彩子頓時把臉紅到耳根,低下頭繼續拖地。
“拖完地你先自己回去吧,我還要在這裡呆會兒。”宇飛又點了支菸說,“若是十點鐘我還沒回去,你就先自己睡吧,別等我了。”
“晚上還有什麼事啊?”彩子停下拖地問道,“難道又開始夜不歸宿了嗎?”
“這你就別問了。”宇飛不耐煩地說,“你以後也不要問得太多了!”
“究竟什麼事嗎?”彩子着急地說,“說實話,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究竟在幹什麼?迪廳的服務生,KTV的保安,賭場的打手,煤場的管事人,這些你都有理由晚上不回家睡覺,可你現在是自家棋牌館的老闆,爲什麼還有事不回家呢?”
“別拖了,現在回去吧。”宇飛更加不耐煩地說,“別等我說第二遍!”
“你怎麼對我連個‘你’字都省了呢?”彩子半開玩笑地問道。
“煩不煩啊?”宇飛拍了下桌子,起身走出門面,站在門口氣呼呼地大聲叫道,“簡直跟你沒話說!”
彩子見他來了氣,猶豫了片刻便放下拖把回包廂取了包離開了棋牌館,在回小區的路上她傷心地哭了。
自從彩子把那五萬元全部交給他後,他就對她越來越冷漠了,在家裡他很少說話,她問的時候纔會敷衍幾句,不問就不作聲;在棋牌館裡有時她忙的不可開交了,他也不會出來幫忙的,反而還用惱恨恨的目光瞅她,特別是在她跟某個男客人說笑時!
“你已經不適合整天呆在棋牌館裡了,偶爾有時間趁人多的時候來轉轉就行了!”
此話使她覺得自己像是暫時被用來吸引客人的美女,就是什麼所謂的“美女效應”,又怕被客人們因爲看的時間長了而膩了,才故意叫她隔段時間再露露面,進而使客人們的眼球對她有一種長久的新鮮感。
“來這裡玩的人亂七八糟的,有些話我不想聽見,有些畫面我也不想看見,更不想生那個閒氣,你該明白我的意思。”
此話使她委屈又難堪,她簡直不敢相信他會如此的小心眼兒,怎麼就不理解她故意跟客人套近乎的目的只是爲了使他的生意更好呢?她登時有種被他利用和玩弄的感覺,因此不禁傷心落淚。
彩子離開不久,一輛麪包車來了個緊急剎車停在棋牌館前,四五個後生陸續跳下車走進來,宇飛向那個穿着一身黑色運動服的任鵬使了個眼色,然後一起進了包廂。其他幾個後生圍着一張麻將桌坐下,並嘩啦啦地開始搓麻將。
“今天是他家老母去世的第五天,他今天下午回來了!”任鵬點了支菸低聲說。
“可算等到他了,我還以爲他不會回來見他老媽最後一面了!”宇飛也點了支菸說,“等會兒是我們行動的好機會,不過儘可能給他留點面子,不要一下子把事情鬧大了。”
“呵呵,和氣生財嘛!”任鵬有點但心地問道,“我們這幾個人去應該夠了吧?”
“今晚他那邊的親戚朋友們肯定不會少,若是真的鬧起來,我們可能會吃虧的!”宇飛思索道,“我立刻給二大頭打個電話,叫他再叫幾個兄弟,就在世紀大道的轉盤處等我們。”
“嗯,事不宜遲,若是趕在開棺後去了,指不定又見不到人了!”任鵬捏滅菸頭起身說,“飛哥,那我們趕快走吧。”
宇飛和任鵬走出包廂,並朝那幾個後生大聲喊道:“兄弟們,打烊了!”
那幾個後生立刻起身收拾了下桌椅,然後分頭將大窗簾拉上。宇飛點了三支香,向關老爺拜了拜,插好香後彎腰從關老爺雕像下的櫃子里拉出一個帆布包,伴隨着嘩啦啦的清脆的鐵器碰撞聲。他們關了燈一起走出棋牌館,拉下外面的鐵皮捲簾並鎖好,然後一起上了那輛麪包車疾馳而去。
躲在棋牌館斜對面的自助取款亭裡的彩子只能看見他們離去,卻不知道他們是要幹什麼去。其實,不論他們是去幹什麼,只要來找他的不是某個女的就該令自己放心了。她無可奈何地回到家裡,目光一下子又落在茶几上那隻放核桃的玻璃盤子上,空空的,好長一段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