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開始了。
理好了紮起的淡粉長髮,穿着一身演出服裝的少女從等待的後臺一路走過視線,躍躍欲試地停在了中央架立的話筒前。
和小巧的髮飾一樣,毫不累贅的暗色短裙與同色間綴有淺色裝飾的禮服上衣搭配着,給人了一種精緻而內斂的觀感。
遠遠相隔的兩側是拉起的暗紅幕布,而在寬闊的舞臺外,有無數臺階狀升起的座位,每一處的空餘都被議論紛紛的觀衆佔滿。
真正的座無虛席。
就這樣獨自觀望了一會,頂邊排列的聚光燈逐一打下,她開始等待音樂的響起。
一秒,兩秒。
很快,前奏平和的旋律盪漾開來,充溢了室內,她也終於開口,用清柔的聲音跟上了節奏。
正是因爲她令人癡迷的音色,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她的歌聲中。
(……太好了,很好聽。)
她也這樣欣喜地想着。
只不過這樣的滿足並沒有持續多久,或許是在音樂與視線的沉浸中有了一刻出神,她本應同步的思緒偏離了。
於是在如此重要的時刻裡,她忘記了後續應該銜接的歌詞。
(糟了,後面是怎麼唱來着……)
縈繞漸起的旋律還在繼續,放低聲音的少女遲疑着睜開雙眼,儘量不動聲色地掩蓋了自己慌亂的表情。
爲了能及時跟上伴奏,不讓屬於自己的表演出現無法挽回的失誤,她只能勉強應付着,盡力在遺忘的部分中使用了自己的填詞或是模糊的緩音。
好在旁聽的觀衆沒有對這份違和做出反應,演出還算是順利地進行下去了。
2
嘩嘩——
(還好,差一點就搞砸了……)
歌曲結束的尾聲淡去,在大廳迴響起伏的掌聲中,有些尷尬的少女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耳邊的喧鬧還在持續。
利用這樣的間隙,她默默轉身走出了聚光燈的焦點。
幕簾的角落是微暗的長道,除了部分放置隱藏的專用設備,暫時還看不到有其他人留守在附近。
在那之後遠離了在場的大多數視線,一路從暗處走下舞臺的少女踏上側邊疊起的階梯,儘量不起眼地獨自落座在了位於觀衆席外圍的一處等待座位。
這裡是室內燈光能夠顧及的範圍之外,餘芒之間,四周的輪廓還覆蓋着一層隱約的黑暗。
向着那片陰影外的明亮,可以看到已經恢復空蕩的舞臺。
不知爲何,這樣的環境有着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剛好沒有人注意她,於是在重回安逸的空閒裡,遠遠觀望幾次的少女低下頭,查看起了眼前桌面上餘留的物品。
(這次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吧……一下子準備了這麼久,還有這麼多人來看,也不知道等下能不能通過……)
(如果沒有太明顯的話,他們肯定聽不出來……)
專注於沉思的間隙,她用手擺弄着拿起了其中一件像是紀念品的小型擺飾。
(嗯……只要沒影響,一會就可以……)
就在這時,遠處觀衆議論的聲音再次響起了。
回過神的少女有些疑惑地轉過頭,看向了從最中央席位站起的,穿着黑色正裝的男人。
對方手裡拿着話筒,短暫地看了一眼她的方向。
“首先,感謝各位的到場,評分階段已經結束了。”
年輕而穩重的聲音響起,完全平靜了低語的氣氛。
“有關這一次的演唱,從各方面來說,埃拉•莎洛姆小姐的歌聲無可挑剔,而且是我的理想型。”
(誒?理想型?)
難以置信的少女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隨後有些不自覺地收回了放在桌面上的手。
“但即使不考慮結果,按照公正的角度,我還是認爲她應該離開這個舞臺,因爲對於觀衆,她的態度過於敷衍,而且……”
(什麼啊……)
迴避着若有若無的目光,感到不滿的少女拉下嘴角,沒有再聽完後面的話。
3
柔和的燈光與夜色籠罩了大廳之外的休息區。
就在外圍整齊分割的落地窗邊,一長列簡潔的座位排布着。
與四周素雅的內飾相對,少女座位的一側,繁華的城市將遍佈繽紛的光斑透過玻璃,映入了她的眼中。
“彆氣餒,埃拉,以後還有很多機會,不差這一次。”
“……嗯,老師。”
被稱作埃拉的少女低聲迴應着,將從窗外移回的目光落向了白色桌面另一端有着和藹笑容的棕發女人。
對方戴着一副眼鏡,穿着米白的保暖衫與棕色薄外套,可以看出年齡大致已經有了她的三倍以上。
“要知道,在歌唱的方面,你的功底很好,天賦也不差,對於想要上臺的很多人來說,這樣的條件都非常難得,幾乎不會有太多阻礙你的困難。”
“嗯……”
“不過,眼下的這些都還算不上絕對,平時該說的我也已經說過了,更多的時候還是要看你自己的努力。”
相視的目光下,溫緩的話語彙入了落地窗邊寧靜的氛圍,同時稍微安撫了少女的心情。
“既然今天已經結束了,不如一會我請你吃飯吧。”
“好啊。”
聽到晚飯的着落,始終若有所思的埃拉重新露出了笑容,大概對於她來說,先前的落選其實並沒有後者重要。
“如果是老師請客的話,我可以……”
略帶喜悅地躊躇了片刻,她迎上了對方的目光。
“帶着費利克斯一起去嗎?”
4
滿目的蒼白。
流逝的時間化爲了霜塵,只有久遠的寒風還在呼嘯。
白晝的廢墟中,街道上稀疏的積雪飛揚飄散,幾片翻轉的冰花閃着淡光墜落,輕盈無痕地擦過了少女的手臂。
她側躺在地面,殘破的衣物與髮絲上都積留了部分雪塊。
早已被單調填滿的無聲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又是幾縷吹掃的雪風滑過,似乎是感受到喪失的知覺逐漸有了恢復,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我……”
喉嚨的聲音有些嘶啞。
“我這是怎麼了……”
連同僅存的遲滯與茫然,盡力活動着僵硬的身體,她慢慢依扶着積雪坐起身,目光空洞地看向了身下破碎的地磚。
周圍的雪層沒有很厚,只是到了粗略覆蓋表面與裂縫的程度。
就像是以往習慣的那樣,輕挪瞳孔的少女擡手在耳邊抓了一把,卻發現自己紮起的頭髮已經散掉了一半。
滑在手中的長髮,蒼白無澤,只有髮絲的末端還保留着漸變的淡淡粉色。
這樣在吹拂的冷風中沉默了許久,她乾脆解開了另外一面,將最初沒能對稱的褪色長髮徹底披散了開來。
身體很冷。
爲什麼會這麼冷呢。
無法思考的少女低下頭,看向了自己的上衣與短裙。
原本完好的上衣已經完全被撕毀了,大片的裂痕,露出了同樣遭到切破的淡色文胸,外層半懸的布料勉強相連,大致保持了原本的樣子。
暗色的裙子還算蔽體,但也分佈了幾處割口。
檢查與發呆的途中,有些發覺了腿邊肌膚的異樣,面無表情的少女擡起手,看向了蔓延着紫色紋路的指間。
翻轉,手背同樣有着醜陋的痕跡。
“我……怎麼會這樣……”
“……”
“不行……要把這些遮住……要把這些遮住才行……”
虛弱的少女在喃喃自語中努力站起身,搖晃着走出了兩步。
緊接而來的是眩暈感。
步伐無法控制了。
帶着唯一留存的意識,她無力地跪坐在了地磚的裂口邊,那裡正好有一小片稍微顯露的冰面。
“哈……”
輕喘地呼吸了幾次,向着眼前微光所在的位置,她遲鈍地伸出手,緩慢擦拭起了殘留在冰面上的雪片。
被遮蓋在下方的景象很快可以看見了。
並不算十分明晰的,那片稍顯透明的冰層上,映出了她的臉。
大概是想要確認什麼,默不作聲的少女伏下身,仔細看向了自己的樣子。
白皙的臉頰染上了髒污,一側暗粉的瞳孔中毫無光彩,還有濃重的黑痕殘留在她的雙眼邊,顯出了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這是……我?……”
另一側的瞳孔是紫紅色,少許詭異的紋路從眼邊的皮膚上流下,侵染了周圍暗淡的色彩。
“好醜……這樣的話,他……他一定會……”
“不行,我要遮住,全部遮住……”
不安的少女再次強撐着起身,想要邁步前進,然而她忘記了腳下的冰面。
一次重擊。
失衡的少女摔倒在地,她的手臂被地面的石骸劃破,流出的暗血浸透了四周純白的霜花。
喀喀——
融化的雪塊分解着,連帶下方的地磚,碎裂的聲音傳來,其上光滑的表面因爲血液的侵蝕而崩裂,整整削去了半層的厚度。
後續的裂痕仍然在不斷蔓延暗淡,一直等到所有存在的血跡消失,地磚的破損才停了下來。
鄰近的雪邊,呆呆坐起身的少女無法理解。
思考着前一刻的眼中所見,她轉過手臂,用另一隻手試探地撫向了傷口,無光的暗色隨即被擦起,靜默地沾附在了她併攏的指尖。
不怎麼痛。
“……這樣啊。”
“我……已經……”
察覺到了某個事實,少女眼神中僅存的光全部暗了下去。
她平淡地垂下了手,就那樣一言不發地跪坐着,沒有再理會從身邊滲過的冷意。
[……]
[▓▓……]
視野恍惚,在與時間共同凝結停滯的思緒之外,只有一陣混入風音的微小聲音清晰了許多。
久違的熟悉中帶着某種本應不存在的真實。
一點一點地,被沉沉喚醒的少女擡起頭,看向了眼前朦朧的光景。
[埃拉……沒事了。]
意識與街道的間隙,熟悉的年輕男聲迴響着。
[還記得我嗎?]
“……費利克斯?”
[對,我找到你了。]
少女接近渙散的瞳孔努力找到了焦點,與溫和的音色一同,對方顯露的微笑很是讓人迷醉。
[我們一起回去吧。]
“真的是你,費利克斯……我還以爲你丟下我了……我真的好想你,這次別離開我好嗎……”
少女驚訝的臉上,有着哀愁的笑容。
那是許久不見的感動與無數的擔憂,即使是失去一切的此刻,她的心中也仍然有着滿滿的心情想要和麪前的青年分享,如果能一直訴說下去,那便是她的願望。
[沒事了,全都沒事了,安心地跟着我走吧。]
“嗯。”
[我們永遠在一起,我會爲你創造出一直幸福的世界,不會有任何人來妨礙。]
沉穩親和的話語落下,稍晚遲疑了一瞬,少女那抹安定的表情變淡着,最後消散了。
“費利克斯……你怎麼了,怎麼突然說這些?……”
[因爲我也很想你,很怕失去你,放心吧,我以後再也不會丟下你了,我向你發誓。]
“……”
[來吧。]
在語氣中注入了更多深沉的情感,存在於某一刻的青年伸出了手。
幾片被寒風捲起的冰花飄灑而下,爲了迴應他的動作,緩下內心的少女試探着,將擡起的手臂遞向了半空。
斜劃的傷口映入了眼中。
[別擔心。]
對方的笑容更溫暖了一些。
[怎麼了?握上我的手就好了。]
“你……不是費利克斯……”
彼此短暫的僵持過後,低聲說着的少女放下了原本與對方近在咫尺的手臂。
“你是誰。”
[我就是費利克斯啊,你不認識我了嗎?……埃拉?]
“……你覺得我的樣子……像話嗎?”
沒有繼續回答青年的詢問,跪坐的少女偏下了目光。
[沒關係,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在意,放心地握上我的手吧,我會帶你一起回去,回到我們永遠不會分開的地方。]
“我不允許你模仿他……”
還未等對方的聲音散去,神色陰沉的少女攥起手指,語調中透出了窒息的冷漠。
[你在說什麼啊?我就是費利克斯啊。]
“費利克斯纔不會這樣說話,也不會像你一樣……你只是冒牌貨……”
[是你誤會了,埃拉。]
“立刻滾開,從我眼前……”
擡起了緊凝的眼瞳,因爲憤怒而顫抖的少女橫出右手,滿布絕望的漆黑塵粒從半空中環繞彙集,在她的手中凝成了巨大的鐮刀。
“徹底消失……”
冰冷話語的結束,起身踏開雪片的少女衝向了對方。
霜塵之間,沉重的陰影橫掃劃過,那片揮動的刃鋒將眼前的一切都斬斷了。
青年的身影,希望與時間。
以及她心中的某些情感。
就這樣,眼前斷成兩截的虛影扭曲着,模糊了與街道的界限。
[……可憐者。]
[爲了▓▓▓▓▓▓▓……]
[▓▓▓▓▓▓▓▓]
[▓▓▓▓……]
隨着臆想的散去,改變音調的聲音也消失了。
獨自一人迎過了席捲的暗色霜風,佇立在雪街上的少女鬆開了手中的鐮刃,任其崩解爲了塵霧消散殆盡。
“費利克斯……”
這一次,她的臉上沒有了迷茫與懼意。
“我一定會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