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光芒之間,又一片凋落的葉子飄進,落在了療養院光潔的木製地板上。
一位在走廊上手持掃把的婦人擡起頭,看向了不遠處敞開的窗戶。
她看起來已過中年,身形微微發福,但即使年數稍高,她布帽下盤起的髮絲依然是健康的黑棕色。
(那棵樹……)
(……)
(也差不多了。)
“您好,需要什麼幫助嗎?”
前臺導醫的聲音在沉思中響起,從窗外交叉的樹枝間喚回了婦人的視線,默默猜測着這一次的來客,她嘆息着直了直身,轉頭將手中的掃把放在了一旁。
“你好,我來找……”
隨後從門口走進的灰髮少女環顧起了室內,沒有經過太多的尋找,很快,她驚訝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位婦人的背影上。
“瑪麗安媽媽!”
聽到了熟悉的聲音,背對的婦人回過頭,看向了身後。
“嚯……這不是伊迪絲嗎?”
隨着輕促的腳步聲,小步跑來的伊迪絲撲向了她的懷中。
就這樣用張開的手臂環住了依靠而來的少女,瑪麗安溫柔地擡起手,儘量輕順地摸了摸她耳邊的髮絲。
“今天怎麼有空來這裡?我可都好久沒看到你了。”
“剛好順路,就過來看看,大家怎麼樣了?”
“他們啊……”
思考着接下來的話題,微笑的瑪麗安放下了環起的雙手。
近在咫尺的面前,有些許纏繞的繃帶覆蓋着伊迪絲的額頭,這讓看在眼中的瑪麗安不禁皺了皺眉。
“你這是?……”
“啊……只是擦到了。”
平定神情的伊迪絲笑着將手臂默默縮入了斗篷外套下,隱藏了其他位置的繃帶。
“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不會沒有原因的犯這種錯誤。”
收起笑容的瑪麗安退後一步,用與剛纔截然不同的表情掃視起了面前沉默的伊迪絲。
“是灰燼的人對你做什麼了嗎?”
“沒有,指揮官閣下和其他人都對我很好。”
“不用怕,伊迪絲,如果有委屈就直接說出來,只要我們還在,不管怎樣都會去幫你告他們的。”
嚴肅的話音剛落,走廊另一邊開啓的木門發出了一陣輕響。
在那之後,從兩人的視線中緩步走出房門的是一位戴着醫用口罩的男人。
他看上去要比瑪麗安年輕一些,白大褂之下穿的是整齊的正裝,灰色的領帶從襯衫的領口垂下,顯得十分樸素。
“朗曼醫生,早上好。”
“……伊迪絲來了?”
“嗯。”
“吃過早飯了嗎?”
邁步走近的朗曼用手帕擦拭着掌心,然後摘下口罩,把它丟進了一旁隱藏的回收桶中。
男人露出的臉頰很是瘦削,看上去比想象的還要飽經風霜。
“已經吃過了,謝謝。”
“真是辛苦你了,這次參加的作戰很艱難吧?”
“……”
聽到對方的詢問,欲言又止的伊迪絲輕輕皺起了眉頭。
“沒什麼說不出口的,我已經都瞭解過了,昨天灰燼的運輸機向裡區那邊送去了幾個逆能者傷員,其中就有你,我知道你不想讓瑪麗安擔心,但還是說出來更好一些。”
“是這樣的嗎?……那你沒有什麼事吧,伊迪絲。”
緊跟着朗曼的話語,擔憂的瑪麗安走近了幾步,仔細地查看起了貼附在少女皮膚上的繃帶。
“……沒事的,現在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還好你沒有傷得很重,真是萬幸……”
……
“有時間出去逛一逛嗎?”
短暫的沉默後,稍晚開口的朗曼望了一眼大廳的方向,窗口之外,那片隱約的綠意還在搖動着。
“是啊伊迪絲,剛好今天我和朗曼都能騰出時間,要和我們一起在庭院裡散散步嗎,外面的天氣還不錯。”
“嗯……”
迴應着眼前兩人關切的目光,安下心來的伊迪絲緩緩點了點頭。
2
“……艾麗卡姐姐!別睡覺。”
無覺的黑暗中有了光,伴隨着耳邊久違的呼喚,她想要放淡的意識清晰了一些。
“艾麗卡姐姐?……”
“嗯……嗯?……”
從熟悉的聲音間又感受到了些許來自手臂的搖晃感,最終在桌面上被喚醒的艾麗卡勉強支起身體,有些睡眼惺忪地轉頭看向了貼靠在她身旁的琳。
“已經驗好了嗎……那我先走了。”
“等等……”
無奈的琳擡手抓住了艾麗卡的衣角,用了不小的力氣才停下了起身想要離開的對方。
“……別扯衣服啦。”
“唔……對不起……”
發覺了手上的力度,一時無言的琳連忙鬆開了手臂。
在清醒中穩定重心的艾麗卡隨即低頭看了看,直到從光照下確認了服裝鈕釦的完好,她鬆了口氣,重新坐回了身下的座位。
“所以到底是怎麼了。”
“稍微,出了點問題……”
“什麼問題,快點說,我都要困了。”
“就是……艾麗卡姐姐,你最近有什麼不舒服,或者是其他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嗎?……什麼都行,要認真一點回答。”
一邊說着,沉下語氣的琳凝起了目光。
“……沒有。”
思考了片刻,開口回答的艾麗卡在桌面上用握起的手臂支住了臉頰。
“來看看這個……”
仍未放鬆的琳讓出了電子顯微鏡前的位置,像是已經發現了什麼一樣,她拉起困惑的艾麗卡靠向了自己身旁。
“什麼啊……”
“先看一下就知道了。”
雖然對這類東西完全不感興趣,但是爲了能儘早離開,她還是在琳的示意下,半信半疑地看向了鏡頭中。
只有略顯單調的色彩,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據她的瞭解,那些漂浮的結構應該就是血細胞一類的物體,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幾乎無法察覺的藍色粒子。
“有看到嗎?”
“哪個?就是這個藍色的嗎?”
“對,黯塵不是這樣的。”
認真地看了一眼從鏡頭前起身的艾麗卡,若有所思的琳放低目光,整理起了獲得的資訊。
“那個再細節的話,就什麼都看不到了……好像只是光點,又分析不到具體的成分……嗯……正常人和逆能者的身體裡都不應該有這個纔對,真的沒有什麼不一樣的變化嗎?”
“變化……”
從對方的話語中想起了什麼,艾麗卡緩緩坐下了身。
似曾相識的,星空下的某個場景閃過了她的腦海。
那時的她,呼吸着意外清新的空氣,漫步在荒原的廢墟間。
與一位原本陌生的少女一起。
“艾麗卡姐姐,怎麼了嗎?”
“……我現在不怕黯塵。”
聽到身旁琳的呼喚,回過神的艾麗卡看向了她。
“什麼?……”
“對,我現在可以直接接觸黯塵。”
視線的另一邊,還未立刻理解狀況的琳眨了眨眼。
她知道,只有逆能者能夠做到完全免疫黯塵,不止是理論,這也是最基本的常識。
“那你不就是逆能者了嗎?艾麗卡姐姐。”
“嗯……還不算是吧,感覺和平時沒什麼差別……不過我在污染區那邊確實沒出過問題。”
各種各樣的分支可能先後在琳的腦海中浮現,只是因爲缺乏實際的驗證,很快就被她排除爲零。
“果然還是……”
想着後續的方法,坐下的琳再次站起了身。
就在她準備最後確認一次培養皿中的樣本時,不知爲何,先前分佈在鏡頭下的藍色粒子消失不見了。
“……?”
疑惑的琳擡手擦了擦眼睛,然而這次不是錯覺,那些粒子的確是真正意義上的消失了。
“怎麼會……”
“怎麼了?”
皺起眉頭的琳沒有回答艾麗卡的話,她擔憂而緊張地移過手臂,從手邊的矮架上取出了一些事先密封好的血液,先後替換到了鏡頭下的位置。
結果就像是先前。
哪怕是密閉的狀態,樣本中的粒子也無一倖免,甚至沒有留下任何存在過的痕跡。
知道已經丟失了全部的線索,仍然無法相信的琳呆立了許久,最後在沉寂的氣氛中,她坐回了座位。
“……?”
“艾麗卡姐姐……”
獨自躊躇了幾秒,她下定決心地對上了艾麗卡的目光。
“能不能……再取一點血?”
“……還要取啊,不是已經有很多了嗎?”
“真的拜託了……”
看着眼前少女滿是祈求的青色眼瞳,無言的艾麗卡默默移開了視線。
3
嗒——
被踏過的石磚發出了悅耳的輕音。
一片平靜的伊絲佩克特療養院之外,生長在石磚路兩側,經過修剪的樹叢延伸着,指引着在寬闊長道上漫步的三人通往了遠處。
陽光恰好,是柔和,會讓人感到慵懶的程度。
“你沒回來的這段時間,瑪麗安一直很擔心,她經常會問我關於你在灰燼那邊的事,還有他們會不會虐待你,我就一遍遍的和她解釋。”
“我也是爲了伊迪絲好。”
耐心地聽完了朗曼的話,略顯不滿的瑪麗安看了一眼對方,然後將目光落向了在身側輕步行走的伊迪絲。
“畢竟她是最早一批孩子中的……也是,已經過去了很久了吧……說起來,那個時候還真的是有很多人。”
向着逐漸淡去話音的瑪麗安,伊迪絲擡起了頭。
短暫的重逢喜悅後,她又恢復了平常習慣的樣子,那雙暗綠色的瞳孔依舊深邃,像是隱藏了很多東西。
“現在還有人在嗎?”
“現在啊……會回來的應該只有你了。”
“那其他人……”
……
“瑪麗安她記性不好,經常會忘記事情,所以其他人都會幫她做。”
還未等伊迪絲說完,做出笑容的朗曼切過了話題。
“但她唯一忘不了的就是你們,如果實在無聊,她就會把你們的名字都數一遍,用這個來打發時間。”
“呵呵朗曼,這個就別說了。”
瑪麗安輕緩的笑聲裡,令人安心的氛圍重新籠罩了四周。
對於伊迪絲來說,這裡最初的記憶,是在8年前那片黃昏的天空下。
他們迎接了她,讓一直期盼着父母迴歸的她過上了真正擁有家人的生活。
不需要再在孤兒院冷寂的牀邊站上整夜,也不需要再對着星星喃喃自語。
她找回了夢寐以求的生活,有了朋友,有了親人之外的親密存在。
各不相同的人名,那都是她的回憶。
一切都和曾經的過去不一樣。
或許也一樣。
“伊迪絲,發什麼呆呢?”
“……稍微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揚起了目光,伊迪絲淡淡地笑了笑。
“那今天不如就來拍合影吧。”
“合影?”
……
“今天有過這個安排嗎?”
聽到兩人的對話,轉頭問向朗曼的瑪麗安確認着,以防自己再次忘掉什麼。
“今天確實沒有,但是伊迪絲回來了,不想紀念一下嗎?”
“嗯……”
瑪麗安沉思了一會,隨後贊同地點下了頭。
“那叫上所有人,包括病人們也都一起吧,伊迪絲,怎麼樣?”
“好啊,這麼久沒有過來,我也想看看大家。”
……
“那再過一會就回去吧。”
默默聽着的朗曼補充了一句。
“嗯。”
“對了,伊迪絲,中午就留在這裡吃飯吧,我來幫你們好好做一頓大餐。”
“所有人都一起嗎?”
“當然了,不過如果你不想,我就只給你一個人做,連朗曼都不帶上。”
“不會的……”
看到瑪麗安別有深意的神情,輕聲迴應的伊迪絲低下了頭。
和先前不同,這次顯露在她臉上的是更加內斂的笑容。
“謝謝瑪麗安媽媽。”
鳥鳴與腳步漸遠的林蔭間,沉穩歡快的少女牽上了婦人伸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