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標左營副將的將旗下,提標左營副將李榮、提標右營千總徐磊和其他的幾個軍官正策馬立於道路旁的一處高不過一米的小土丘上觀察着戰局。
作爲提標右營千總,徐磊很清楚他跟着左營副將李榮來追擊大蘭山明軍餘部無非就是給本營和他自己一個立功的理由,所以一路上他始終遵奉着李副將的命令,從沒有半點違逆。而他也很清楚就憑着他徐磊是中軍副將徐信的侄子,又曾經是田雄親兵的身份,李榮也絕不會慢待他。
不出所料,一路上李榮從沒有叫徐磊的部下去做那些受累不討好的事情,只是始終帶着他前去南下追擊大蘭山的明軍餘部和那些官員、軍屬和百姓。
本來徐磊以爲就這樣慢慢追下去了就可以了,誰知道已經移駐大蘭山的提標營中軍昨天晚上卻傳來通告,紹興綠營副將已經自嵊縣出發爲新昌解圍,估計此刻已經將俞國望擊潰了。
這本是個好消息,至少李榮和徐磊都不打算去新昌,新昌沒有陷落,僅僅擊潰一羣賊寇而已,實在不方便當着地方官的面強搶女子和財貨,所以完全沒有必要受這個累。此間既然紹興綠營已經趕走了俞國望,那他徐大千總就更不用去浪費時間了。
本來事情確實是這樣的,可現在的問題在於,他們所追擊的這支明軍殘部正在向新昌靠攏。如果被紹興綠營搶了擊潰大蘭山明軍殘部的功勞,他們豈不是白跑了這麼老遠的距離?
而且這支南下逃亡的隊伍中,除了那些軍屬和百姓,還有已經被俘的王翊的親生女兒,以及魯監國冊封的右副督御史、王翊的副手王江,那可是總督大人勢在必得的人物,功勞大大滴。相較之下,反倒是那個帶隊的明軍軍官根本就是個從沒聽說過的小人物,連提都沒人提一句。
今天一早,李榮就率領着這支提標營特遣追擊部隊就加緊了步伐,急行軍南下,爭取在這羣明軍出山之前將其擊潰,然後帶着功勞回返。可是誰知道,這羣明軍也夠膽大,竟然選擇了當道殿後。
難道他們不知道即將面對的是浙江提督標營嗎?
難道他們不知道前不久的四明湖畔,浙江提督標營以不及對手一半的兵力擊潰了四明山各部聯軍嗎?
難道他們不知道這支浙江提督標營的戰鬥力有多麼強悍嗎?
想一想還真是無知者無畏,尤其是看見那一片的陷馬坑,徐磊更覺得這個明軍將領真是腦子有問題。既然已經慫了,那又何必堵在路口,這難道不是很矛盾嗎?
只是看到了那塊立在道邊的牌子,上面的那句“過線者死,勿謂言之不預也”的話語,雖然嘲諷意味十足,但還是讓徐磊意識到了明軍的意圖。
原來他們也急着決戰啊,是不是這支隊伍前方的探馬已經發現了紹興綠營的蹤跡,所以打算先行排除難度更大的後顧之憂,再去解決相對容易的前路之患?
這樣的可能性顯然不只是他徐磊想到了,李榮在看過這塊牌子後也肯定是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存在,否則一向鎮定自若被同僚戲稱爲“鐵面”的李榮,怎麼可能會被這麼粗陋的激將法激怒而趕忙發起進攻呢?
雖然處處透着詭異,但是徐磊還是陪同李榮在這塊小丘上觀察着戰局。
只不過本來他滿以爲在那三投之後,這支被丟下殿後的明軍就會如同四明湖之戰的那些明軍一樣被提標營徹底壓制,可是誰知道他們竟然擺出了一個如此怪異的陣型,不僅降低了清軍的命中率,更是靠着長牌和藤牌擋住了絕大多數的攻擊。
不過,畢竟曾經在田雄帳下當過親兵,家裡又有個待他極好的叔叔現在乃是提標營中軍參將,徐磊很清楚那三次投射的目的乃是爲了衝擊陣型,接下來的長槍手突擊纔是真正的重點。可是這羣始終縮在盾牌後面的明軍竟然再一次將他的慶幸所擊碎。
長牌手和藤牌手持盾防禦,身後的那些拿着竹竿子,甚至連枝杈都沒有修剪的竹竿子只是簡單的向前平放。就這麼簡單,本來還被徐磊寄予厚望的衝陣竟然就如此虎頭蛇尾了,明軍不只是沒有被壓制,甚至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傷亡!
接戰之初沒有壓制住對手也就罷了,誰知道對手竟然在清軍前排停滯的一瞬間就完成了變陣,隨後的時光裡,清軍始終被那些大竹竿子壓制。雖然看的不是很清楚,但是明軍似乎對這個戰術練習過很久的樣子,顯得配合極爲熟練,一點兒也不像那個降將所說的只是一羣成軍不過三個月的新兵營。
此刻,戰場的前列,被狼筅干擾的已經有些惱羞成怒的清軍士兵已經放棄了突進攻擊,反而在奮力的劈砍着狼筅的枝杈,爲後續攻擊做準備。相對的,明軍也沒有坐視清軍破壞己方武器的卑劣行徑,而是互相配合着向那些手忙腳亂的清軍發起進攻。
刀光飛舞,槍影交錯,徐磊怎麼說也是從軍多年的老牌軍官,即便看得並非十分真切,卻也能注意到明軍的傷亡微乎其微,而清軍則稍不留意便損失慘重。
這怎麼可能?
一羣成軍不到三個月的新兵蛋子怎麼可能會始終壓着提標營這樣成軍十餘年的老營頭打?
帶着這樣的疑問,徐磊看向了旁邊的李榮,試圖從這個田雄麾下的老兄弟,提標左營副將的臉上找尋到問題的答案。可是當他轉過頭,看到的卻是讓他更爲震驚的一幕。
提標左營副將李榮目瞪口呆的注視着戰場上明軍的戰陣,那張即便被敵軍追殺,或是立功受賞時也很少爲之所動的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
“竟然是鴛鴦陣,竟然真的是戚繼光的鴛鴦陣。該死的王升,老子竟然真的信了你的那句鴛鴦戲水陣,等打完這一戰本帥非特麼宰了你不可!”
其實此時也不能全怪王升,李榮在出發前曾經詢問過大蘭山的部分降卒陳文的南塘營的具體情況,只當是知己知彼了。只是那些文盲士兵很少有對王翊忠誠度更高的中營兵,其他營的降卒對此更是不甚瞭解,七嘴八舌之下顯得混亂至極,最後也只有一個降卒來了句擅長使用鳥陣給他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
行在路上,雖然討厭王升此人,但是李榮還是把他叫來問話,這個出身薛嶴的降將竟然拍胸脯表示,他曾經聽馮京第說過,那個姓陳的明軍將領擅長使用的陣法叫做鴛鴦戲水陣,據說很是厲害。
從這事兒上來看,李榮顯然是被人坑的次數太少,嚴重缺乏經驗。陳文幾年的時間,打了兩千把英雄聯盟,輸了一千九百多把,才坑了不到八千個隊友;那王升短短一下午的時間,就坑了兩萬多的明軍,是陳文幾年成果的兩倍還拐彎。這樣的人所說的話,能信就奇怪了。
自從發現了事情不對勁,每每想起了那句鴛鴦戲水,李榮就忍不住的咬牙切齒一番。只不過身爲主將,光咬牙切齒也沒用,必須想辦法扭轉戰局纔是正途,否則這樣耗下去,清軍很可能會被擊潰的。
可就在這時,明軍陣後突然飛出了一支響箭,尖嘯着劃破天際,彷彿刺中了李榮的內心。
有道是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只在片刻之後,溪水旁的竹林裡,潛伏於此的那六個隊的火銃手和弓箭手紛紛走出了樹林,在溪流旁排成兩列,在尹鉞的一聲令下,便會從側翼發起進攻。
南塘營另外的那一部分火器隊從側翼的竹林中現身,老於兵事的清軍軍官便做出了反應,只不過此時前線戰況激烈萬分,根本不可能抽調太多刀盾兵進行防禦。明軍的一輪射擊之後,傷亡竟也遠高於接戰前的效果。
側翼突然冒出一股明軍,儘管隔着兩丈寬的溪水,劉大依舊可以清晰的看到對手那迫不及待的面容。雖然已經身爲什長了,但是他依舊揹着刀盾進入戰場,這裡面有着他祖傳的技藝,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怎麼敢輕視之?
只不過,此刻的他卻並沒有持盾防禦,前線的戰鬥雖然時間不長,但是也着實脫離了他的認知。
在他看來,提標營源自黃得功的中軍,成軍十幾年了,在這浙江估計也就杭州駐防八旗和督標營能夠稍勝一籌,去打浙東明軍那些成軍不過兩三年,至多五六年的營頭向來是手拿把攥的。
相比之下,他們此次的對手尚且不及四明湖那一戰的明軍,只是一羣成軍不過三個月的新兵蛋子,怎麼可能會出現現在這樣全線被動挨打的局面?
身臨其境,劉大可比那些策馬站在遠處的將爺們更能感受到對手各兵之間的默契,這樣的配合就好像是與生俱來的一般。雖然清軍的數量比明軍要多很多,但是這些明軍卻能時刻都保持着以多打少的局面,清軍的銳士再過強悍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抗衡對手的一個隊吧!
所幸劉大所處的位置並非是最靠近溪水的那一列,只是也相去不遠,和南塘營的丁哨倒算是處在道路的一條線上。當他在那份不祥的預感籠罩之下以至於反應開始持盾的時候,清軍的帶隊軍官也立刻下達了命令,既然刀盾兵不足以防禦側翼,那麼就乾脆以着弓箭手與之對射。
由於側翼的南塘營士兵沒有披甲,火器隊在發現清軍的意圖後,立刻撤回到竹林的邊緣,試圖依託竹林爲掩體來與清軍對射,而尚在竹林中的那兩個哨的長牌手和藤牌手也紛紛站了出來,爲這些火器隊的同袍進行掩護。
這樣的情況必不能持久,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李榮也不得不承認他算是徹底被對面的明軍將領算計個通透。可是戰場之上,只靠着這些就足夠了嗎?兵形似水,用兵之道絕不是制定一個計劃便呆板的執行到底那麼簡單,身爲宿將的他此時已經想出了一個破局辦法。
“讓前面的士兵穩步撤退,脫離與賊寇的接觸,讓杜守備帶部分人馬接應一下。”
既然這樣打下去就必然是失敗,李榮勢必要做出調整,而他所要做出的調整從陣型上就不可能和現在一樣,這就勢必需要將讓士卒暫且退回來,以方便調整。
只是臨陣撤兵乃是極其危險的,一個弄不好就會從撤退變成了潰散。對李榮而言,此刻所幸前線的兵士看來士氣還沒有太過低落,若是再晚一點兒他也絕不敢如此行事。只是即便如此,他還是讓屬下的一個軍官帶部分兵士接應一下,以求萬全。
“徐千總,本帥想要用一下你的部隊。”
清軍前期的傷亡雖然比明軍要多得多,但好在交戰時間較短,其實真正戰死的並不是很多,只要重新鼓舞一下士氣一下,就可以再次作戰。除了已經進入戰場的,李榮留下了三百人的預備隊,此間就會派上用場。
可是這期間,明軍在戰場側翼既然擁有更多的遠程射手,那就勢必會不斷的攻擊清軍的側翼,這個問題必須解決,那麼他就只有使用徐磊手下那些提標右營的士卒了。
“卑職謹遵李帥號令。”
“賊寇在溪流對岸有很多火銃手和弓箭手,對我軍騷擾很是嚴重,本帥給你一隊弓箭手和三百輔兵,再加上徐千總你的那些部下一同渡過溪流消滅那些射手和護衛他們的賊寇。”
“卑職遵命。”接受了軍令,徐磊立刻招呼他的屬下向溪水邊運動,而李榮手下的一個軍官也帶了部分輔兵過來協助作戰。
“馬守備,那兩門弗朗機到了沒有?”
“回稟李帥,大概還有半個時辰才能到。”
半個時辰?
估計那時已經開始打掃戰場了。
聞言,李榮心中不住暗罵這坑爹的道路,只得繼而選擇了備用方案……
就在李榮下達命令的時候,前線的清軍則開始緩慢的脫離接觸,試圖緩步撤退。而陳文也只是暗罵了一句“反應真快”便沒有再說什麼。
“將軍,要不要讓將士們追上去?”
陳文很清楚樓繼業所謂的追上去其實只是加速清軍的撤離,好留下更多的傷兵以供明軍斬首。只是對手乃是浙江提督標營,陳文初臨戰陣並不是很有底氣,況且清軍的在撤離時旗幟依舊不亂,顯然只是井然有序的暫避鋒芒,而不是徹底被明軍擊潰。
“算了,韃子的旗幟未亂,不必強求。”
旗幟亂與不亂所意味的狀況很多宿將都知道,陳文除了聽黃中道他們講過以外,以前看書時好像也見過這種說法,再加上清軍傷亡雖然看起來遠超明軍,但是交戰時間很短,其實也沒有陣亡多少。
“命令第一排和第二排調換位置。”
按照戚繼光的兵法,鴛鴦陣呈兩列排列時,第二排可以通過第一排各隊之間的間隙完成交替換位。
陳文在訓練鴛鴦陣時,根據數學的方法很輕鬆的理解了這個換位的方式。鴛鴦陣如果呈現的是縱陣,那麼其實只有大約五尺寬;可如果變幻至小三才陣,寬度就會達到一丈五尺。由於變陣的需要,以及降低地方遠程兵器命中的考慮,每隊之間必須留有距離。這樣一來,只要這兩排都恢復到縱陣,那麼交替換位就會變得非常簡單了。
只不過,此時清軍既然已經後退了,陳文也毫不猶豫的將第一排接戰的那些殺手隊換了下來,因爲他們在此前的戰鬥中承擔了幾乎全部的傷亡。
既然清軍已經開始撤退,各隊的火兵也在輔兵的配合下把那些傷員揹負、攙扶到陣後,由陸老郎中帶着幾個火兵進行包紮。至於清軍的傷員,則幾乎都被同袍帶了回去。如果不是滿地的屍體和地面上的血跡和兵刃,誰會知道此前剛剛進行了一場時間很短卻激烈異常的戰鬥。
眼看着清軍正在退卻,而遠處似乎也有部分清軍在向右側的溪流靠近,陳文雖然不打算追擊,但是如果不利用清軍的退卻激勵下士氣的話,那就太不符合他的風格了。
“將士們。”抄起了鐵皮喇叭的陳文立刻釋放了一個兼具嘲諷和士氣提升的魔法,而這個魔法則來源於一個全新的理論。“你們知道爲什麼綠營兵的旗子是綠的嗎?”
尚沒有來得及道出答案就已經笑出聲的陳文見南塘營的將士們盡皆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就連他手下的那幾個親信軍官也都是如此,陳文立刻把包袱甩了出來。
“那是因爲韃子覺得一面綠旗頂在綠營兵的腦袋上,就跟給他們戴了綠帽子一樣。”
“噗。”
聽到這話,正在喝水的甲哨第四殺手隊長槍手安有福一個沒忍住就將滿嘴的水噴了同隊的火兵石大牛一臉。當妨礙他發出笑聲的障礙物不在口中之後,大聲的譏笑立刻跟上了其他士卒的進度,只留下滿臉是水石大牛頗有些哭笑不得。
笑話說過了,剛剛的戰鬥所引發的緊張情緒也得到了一定的緩解,不少剛纔還頗爲勇武的士兵在神經得到放鬆後,立刻被前排的屍體和血腥味噁心的吐了出來。
“還是新兵太多啊。”
陳文心中的嘆息尚沒有說出口,各哨的傳令兵也把傷亡數字報了上來。當吳登科當着陳文的面把所有的數字加在一起,陳文立刻把那句新兵太多的感嘆嚥了回去。
“兩死,十七傷?”
加一起也沒有破二十,清軍那邊怎麼看怎麼像是丟下了五六十具屍首的樣子,受傷的估計更多,只是現在都已經回去了,自然沒辦法去數了。
就在陳文感慨於鴛鴦陣的變態之時,清軍那邊似乎也完成了調整,重新整隊的提標左營士兵擺出了和剛纔一模一樣的陣型,再度踏着堅定的步子向南塘營的主陣地滾滾而來。
對此,陳文也沒有繼續讓弓箭手去給對手撓癢癢,只是命令換到前排的各隊恢復到剛纔的縱陣,繼續準備抗壓。
道路上,由於陷馬坑已經大多被上一次清軍進攻時跟在後面的輔兵填平了,這段時間清軍輔兵填坑的水平精進良多,估摸着日後被拉到寧紹海邊去填海造陸也算是有了一定的基礎。
道路雖然平坦了許多,但是清軍卻並沒有加快腳步,反而比剛纔更慢了一些。就在陳文迷惑於李榮的調整之時,清軍已進入了五十步的範圍,也就在這時,隨着前排清軍的停頓不前,一門門虎蹲炮被清軍的炮手自陣中擡了出來。
ps:今天晚了點,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