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營系統的西南明軍,依靠着戰象一度在明清戰爭中取得了不俗的戰績,無論是李定國在嚴關野戰大破孔有德,還是強行突破辰州城門,亦或是在那一年劉文秀對四川清軍的掃蕩,戰象都可謂是居功至偉。
有了如此恐怖的破陣兵種,有了西營在雲南的休養生息,有了孫可望的內政能力,有了李定國的用兵如神,永曆六年那一度覆滅滿清席捲天下之勢的巨大風潮纔有了出現的可能。
戰象狂奔而來,江浙明軍的佛郎機炮的炮手們紛紛退入陣中。接下來,隨着戰象不斷的衝近,即將遭到戰象攻擊的空心方陣立刻開了一個不小的口子,將方陣的內部亮了出來。與此同時,戰象卻已然沒了轉彎的餘地,便直愣愣的就衝了進去。
戰象乃是冷兵器時代最強的移動堡壘,更有着古代坦克的說法。戰象有恃無恐的衝進了空心方陣,轉瞬之後,護衛的步兵剛剛衝了進來,方陣的缺口卻一如關門那般合了起來,隨後隔了那一段距離跟進的秦藩戰陣關在了外面,靠着那一丈五尺的長槍直接就遏制住了他們的衝鋒。
剎那間,戰場分作內外,擱在外面的戰陣沒能趁勢衝入,只得稍退一二。一來是緩口氣,重新調整下戰陣,二來則是等待已經衝進“敵羣”之中的戰象發威,將整個方陣破壞掉,他們也能更好的趁機掩殺。然而,到了下一秒,他們等來的卻並不是戰象在方陣腹心出肆意殺戮的咆哮!
戰象衝進了方陣,馭手卻並沒有看到旗下的軍官,反倒是隻有一片被江浙明軍包圍起來的空地罷了。待到仔細看去,除了他們衝進的那個面,空心方陣的其他三面早已變幻了陣型,長槍不再對外,而是斜斜的指着戰象的方向。而更讓馭手心頭猛顫的卻是,長槍的前面,這個局的全部火銃手無一例外的將銃口指向了戰象那龐大的身軀
魯密銃、斑鳩腳銃,足足有四五十根火銃之多。這,分明就是一個通過戰陣變化而造就的陷阱,專門挖給這些戰象的!
馭手口中的唾沫還沒嚥下去,未等戰象衝進來多遠,強強的來到空地的中心,隨着一聲令下,前後左右這四面的火銃手紛紛按下了扳機。
齊射響起,硝煙將整個空心方陣籠罩,齊射的爆響尚未散去,戰象的哀鳴聲卻扶搖直上,將爆響直接就壓了過去。
待到硝煙散盡之時,除了接敵的那一面以外的其他三面火銃手早已退到了長槍陣的背後,看到的卻是在嚴陣以待的長槍林的包圍中,剛剛還勢不可擋的戰象已經撲倒在了地上,甚至就連馭手、弓箭手以及那幾個護衛都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只是不知道,這血是戰象的,還是他們的,亦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戰象倒地,長槍手一擁而上,對準了不知死活的戰象就是一陣猛刺,連帶着那些馭手、弓箭手和護衛們也沒有放過,直到確定了這些敵軍徹底死透了才重新恢復隊形,轉而由各隊的火兵以及隨軍的輔兵來清理這些屍骸。
戰象的皮肉再厚,面對鳥銃或許只會是皮肉傷,但是這個距離,魯密銃雖輕但也足夠造成更大的實際殺傷,更何況還有斑鳩腳銃這等重型火繩槍在,子彈穿過皮肉直達內臟,若非是戰象,直接穿透了也並非不可能。
絕大多數的戰象都被直接打死在了空心方陣之中,倒也並非沒有幸存的,傷痛使得戰象狂暴了起來。然而,接下來,三個方向的長槍手一擁而上,如此龐然大物,說到底卻也是血肉鑄就,即便造成了一些殺傷也難免死於這亂槍之下。
此時此刻,作爲浦江營的參謀官,張恭彥下意識的嘆了口氣。剛剛戰象衝進戰陣之時,那是何等的威風霸氣,可是轉瞬之後便被迅速的圍殲在陣中,甚至比單純的衝進來一羣敵軍還要慘——畢竟,這樣的距離,空心方陣對內射擊,越過敵軍,對面同樣是袍澤,難免會有個誤傷什麼的。可是這戰象的塊頭實在不小,火銃手們只要向上斜指着戰象的驅趕,誤傷就並不可能發生。
“此軍編練至今,莫說是關張之將了,這等龐然大物都是必死之局,建奴更當是不在話下啦!”
這裡已經到了貴州的大門外,若是按照孫可望的化界,這裡甚至已經是貴州了。過了貴州,接下來就是雲南,他的老家就在那裡。或許,這一遭也是能夠衣錦還鄉了吧。
“只可惜,韃子還沒徹底消滅,現在回到家鄉,亦是有些無顏面見江東父老之感啊。”
當年他隨使團前往浙江,決心留下時曾寫了封書信回家,要在浙江追隨陳文殺光韃子,甚至引用了霍去病的“匈奴未滅,何以家爲”的傳世名句。然而現在雖是已經將滿清逼到了滅亡的邊緣,但卻終究是差了那臨門一腳,着實讓他感到有些遺憾。
遐思在張恭彥的腦海中不過是停留了瞬間,很快他就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眼前的戰鬥之上。浦江營是餘姚師下屬的部隊,乃是建成已久的老營頭,當年也曾連夜步行百里,從鄭家塢鎮奔襲蘭溪縣城,從而實現了對那八千漢軍八旗大部的圍殲。
此時此刻,餘姚師正在江浙明軍的右翼,戰場的最北部,再向北進了山區更是潕水的上游,張恭彥這個本營的老牌參謀官和降將出身的新任營官張洪德在指揮本營作戰的同時,也在關注着側翼的安危。
“營官,參謀官,側面的山區裡有動靜,大隊的騎兵正在向沅州州城方向移動。”
聽到這話,二張對視了一眼,隨即張恭彥點了點頭,張洪德便繼續指揮本營作戰,而他則找來了一個傳令兵將這份情報交代其人,讓傳令兵儘快趕到帥旗那裡向陳文報告。然而,待他回到營旗之下,卻看見張洪德正皺着眉頭,見他回來更是向陣前的方向一指。
透過望遠鏡,張恭彥立刻注意到了正在廝殺着的陣前,秦藩大軍方向有一些披氈銑足,打扮另類的士兵正在越衆而出,而更顯眼的是,他們所到之處,秦藩的士卒們無不讓開道路,似乎是對其有着相當程度的信任。
“羅羅?”
“羅羅!”
不只是張恭彥他們,所有的前沿指揮官都很快就注意到了這些彝人武士,甚至就連陳文也是如此。只不過,對此他卻並不在意,只是粗粗看過了一眼便將注意力集中到了孫可望的秦王大旗之上。
陣前的戰鬥還在繼續,長達一丈五尺的長槍如同是天塹一般,橫亙在兩軍之間,這使得依舊在使用刀盾和七八尺長槍這種更加能夠發揮個人武勇的兵器的秦藩大軍始終處於被動挨打的境地。
伴隨着最後一頭戰象在空心方陣中倒地,秦藩大軍也徹底陷入到了一邊倒的肉搏戰。這樣下去勢必將會是一場慘敗,於是孫可望便將他手中的那些羅羅盡數派了出來。
這支大軍是孫可望在岔路口之戰後組建的,由於交鋒時羅羅表現很好,所以他在慘敗後又儘可能多的招募了不少,此間正派上用場。
羅羅手持雙刀,換到陣前便是勢若瘋虎般的衝了上來。一如歷次作戰那般,羅羅們互相間隔着更大的距離以便於手中的雙刀上下翻飛,他們歷來是西南明軍中的猛士,戰線進入僵持後用以破陣的急先鋒,此間遭遇的乃是江浙明軍,不同於此前的清軍,但是他們卻依舊故我,無視着那些長槍叢林便衝殺了過去。
然而,接下來的場面卻讓在場的所有秦藩將士感到膽寒,因爲那些披氈銑足的羅羅們衝到了陣前,在數根長槍的攛刺之下,左格右擋但卻依舊是無法避免被捅死在當初的命運。
廖毅然收了長槍,面前的那個羅羅在他旁邊的那個新兵手裡的長槍的支撐下一時未倒,但那口中的涌出的血液的顏色上來看,也分明是傷到了內臟,基本上已經沒了活路可言。
沉重的盔甲即便是日日操練的體魄也一樣是一種負擔,不過鎧甲沉重倒也無所謂,總比面前的這些光着腳丫子,身上最多是穿着點皮甲,揮舞着雙刀,擺明了就是要將武藝發揮到極致的傢伙們要安全得太多吧。
“這都是些幹什麼的,對上槍陣連個盾牌都不帶,這不是送死嗎?”
心中的疑問叢生,其實不光是他,很多江浙明軍都有着這樣的念頭。冷兵器結陣而戰,想破長槍陣最好還是用盾陣,就算是發展到了今天這般的長矛火銃搭配的新式戰陣,不低於江浙明軍這般長度的長矛配合刀盾兵的老鼠戰也是非常具有威脅性的,哪有連個盾牌都不帶就上陣的,這可不是一對一的決鬥,這可是真正意義上的列陣而戰啊!
這些羅羅都是各寨子裡的勇士,到了西南明軍中也是被寄予了厚望的兵種。然而,這種試圖將個人武勇發揮到極致的兵種在團隊型的戰法面前,其表現卻還遠遠不如那些普通的刀盾兵、長槍兵們。
刀光劍影、鮮血紛飛的高潮還沒有上演就已經宣告了落幕,這樣的場面,着實是嚇到了秦藩大軍的每一個人,以至於江浙明軍在將這些彝人武士殺光過後,還能稍有些空閒來調整一下陣型纔再度與那些秦藩士卒戰在一起。
戰象和羅羅,這是西南明軍最具代表性的兩支特殊兵種,甚至爲了讓他們能夠發揮最大的作用,西南明軍自身的戰法都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改良。然而,這兩種破陣的利器在江浙明軍面前卻全無效用,戰象還好,起碼還變了個陣,但羅羅卻是連個水花都沒有打出來就沉入了血泊之中,再不見了蹤影。
孫可望目瞪口呆的聽着這一切,恐懼開始在他的心中蔓延開來,但是一想到他現在是陳文勤王的對象,一想到他早已是永曆眼裡的篡位預備隊,一想到他這麼多年是如何欺凌、擺佈李定國、劉文秀,甚至一想到現在長江以南已經沒有了哪怕一個清軍的存在,這份沒有了後路的恐懼瞬間壓過了戰敗的恐懼——現在,他能做的也只有在此拼死一搏了。
“武大定和張勝這兩個廢物出發多久了,怎麼還沒殺到沅州州城那裡?!”
這是孫可望此戰的第三手,也是最後一手的殺手鐗,比起戰象和羅羅,偷襲後路的戰法並不新鮮,古今中外有太多人這麼做過,自也不缺他一個。而恰恰就在他爲此而焦急的當口,陳文也收到了張恭彥的戰報,甚至不光是戰報,他此刻已經看到了沅州州城北面的山口那邊有些朦朦朧朧的紅色物體正在逐漸的擴大,向着州城的方向迅速擴展開來。
“把浮橋都砍斷了,剩下的就不用理他們了。州城裡有一個營的戰兵,輜重和輔兵都在城內,容他們隨便鬧,把那些空無一人的寨子都燒了本王也不會有半點兒心疼。”
孫可望在此盤踞多年,對此間的地形走勢自是清楚非常,但是陳文卻也沒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對此一無所知。江浙明軍攻陷了辰州府城後很快就趕到了這裡,這麼長的時間,隨軍參謀司早已對這周圍百里進行了起碼的測繪,要是還能被孫可望打出一個措手不及,那麼參謀司還是解散了算了。
然而,兵力差距懸殊,此間正在山區的包圍之中,分兵把守隘口,陳文能夠用在主戰場的軍隊就會進一步減少。既然如此,留下一個營守衛州城中的輔兵和輜重,大可以高枕無憂。
沒有出乎陳文的意料,武大定和張勝帶着那七千鐵騎在沅州州城外繞了一圈也沒有找到什麼破綻,他們是騎兵,沒有攻城的可能,眼見於此也只有向着那些浮橋衝來,妄圖藉此渡過潕水,從而實現對江浙明軍背後的突襲。可是待他們狂奔到潕水之畔時,浮橋已然從西岸砍斷,沒了最後的辦法,武大定和張勝也只得分別去燒燬那些營寨,妄圖藉此給江浙明軍造成更大的心理壓力。
沅州方向濃煙升騰,江浙明軍這邊也不可避免的出現了些許騷動,奈何自建軍起這支軍隊就以軍法嚴苛著稱,軍法官和鎮撫兵的環視之下,在訓練營和軍營裡的皮鞭、軍棍所營造出來的積威如山巒般壓在將士們的心裡,使得他們生不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異動。在此期間,監軍官也是竭盡全力的安撫,倒也沒有爆出什麼亂子。
相較之下,潕水對岸的濃煙對秦藩大軍的士氣無疑是一種補充和刺激,將士們竭盡全力的維繫着戰線,甚至孫可望更是將作爲預備隊的駕前軍派了出來,僅僅是爲了替換那些受損嚴重、行將崩潰的營頭。
交換比呈現壓倒性的劣勢,現在無非是靠着兵力的優勢和武大定他們續的最後一口氣來強撐着,強撐到江浙明軍在車輪戰之下露出疲態,從而被疲憊和心理壓力所壓倒。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太陽也早已開始了緩緩下落的過程,大戰了兩個多時辰,江浙明軍這邊確實顯得有些疲憊了,但是秦藩大軍那邊,各條戰線卻早已是如狼牙狗啃一般,連起碼的戰線都已經很難繼續維持下去了。
或許,決定勝負的那一瞬間,就將會在下一秒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