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一十四年前,風波亭上上演的是莫須有,是滿江紅,是擡望眼仰天長嘯過後的空悲切,以及那悲切之中留給華夏民族永遠的傷痛。
但是在那時候,杭州乃是南宋的都城,而現在,同樣只剩下半壁江山南明的都城既不是已經爲陳文所收復了的陪都南京,也不是永曆天子登基那座肇慶府城,單單說是皇帝的行在,就已經到了雲南承宣布政使司的省會昆明府了。那裡,早已經深入中國的大西南,便是距離緬甸藩屬也已然不遠了。
早在到一年半年之前,永曆十年的正月二十六,李定國護駕離開安龍,便奔着雲南而去。到了二月十一的時候已經抵達了雲南的曲靖。
那時的雲南乃是大西軍的大後方,西寧王劉文秀、固原侯王尚禮、將軍王自奇和賀九義總共統兵超過兩萬駐紮於昆明、楚雄、武定等地。李定國雖然沒有遭受新會的慘敗,但是皇帝在軍中,他也不敢託大,只得親率精兵前往昆明料理。
四人之中,王尚禮、王自奇和賀九義都是孫可望的部將,劉文秀倒是與李定國那般反對孫可望自立,但卻是個常德之戰失敗而回到昆明投閒置散的身份,能夠調動的兵力可謂是少之又少。
然而,李定國在大西軍中威信深重,劉文秀也表明了迎永曆入昆明的態度,孫可望尚在長沙與陳文對峙的情況下,這一侯兩將軍也是沒有什麼辦法的。
三月二十六,永曆天子在李定國的部將靳統武、張建的護衛下進入昆明。有明一代,雲南被視爲偏遠之地,真所謂天高皇帝遠,這時“真龍天子”駕到,昆明百姓激動不已,“遮道相迎,至有望之泣下者”。眼見民心如此,永曆亦是非常感動,讓隨從傳旨:“朕到,勿分軍民老幼,聽其仰首觀覘,巡視官兵不許亂打。”
永曆藉此在昆明體現了明廷的存在,但是無論是他,還是李定國、劉文秀還是僅僅將大西四王子之一的艾能奇生前住過的雲南貢院作爲永曆的行宮,而更爲奢華,更加適合作爲皇宮的昆明秦王府卻依舊不敢染指,更別說是對孫可望此前的舉動進行指責了。
四月,永曆冊封李定國爲晉王、劉文秀爲蜀王、白文選爲鞏國公、固原侯王尚禮爲保國公、將軍王自奇爲夔國公、賀九義爲保康侯、秦王護衛張虎爲淳化伯、水軍都督李本高爲崇信伯。另有世鎮雲南的勳臣黔國公沐天波執掌禁衛軍,深得永曆信任。
但也正是到了此時,兩廣大亂的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兩廣各路明軍向永曆朝廷彈劾南海郡王尚可喜私相攻伐、囚禁監軍文官;接下來,南海郡王尚可喜向朝廷辯解稱是兩廣明軍在地方上擾民,郭之奇、連城璧於是請他出兵整頓兩廣明軍。
這本就是胡說八道,但是辯解的奏疏送來的同時,尚可喜也送來了另一個消息,那就是陳文殺進福建,攻克了泉州,甚至還要繼續向廣東進軍。
陳文如今虎踞東南,鑑於東南之富庶冠於全國,陳文的實力顯然已經超過了孫可望。這對永曆朝廷來說乃是一件天大的事情,然則永曆剛剛恢復些許權利,在這等大事上還是免不了要聽取李定國、劉文秀的意見,而他們的意見很簡單,派出天使調解,陳文攻陷廣東,就將韶州和潮州分與陳文,陳文若是沒能攻陷廣東,那就只給一座潮州府作爲補償。不過爲求穩妥,李定國還是派出了保康侯賀九義出兵南寧府,先把南寧重鎮站下來再說。
賀九義是孫可望的部下,在雲南也有五千大軍之衆,孫可望打着明廷的旗號,再加上李定國和劉文秀的地位,他纔不得不屈從於此,一旦孫可望內犯,其人很可能會成爲一個定時炸彈。
出於這一點的考量,賀九義被李定國和劉文秀派去收復南寧。這一點從軍事上是利用距離來排除了一個隱患,稱得上是一個妙招,但是接下來陳文卻並沒有接受聖旨,直接將廣東一省吞了下去。
天使返回,對陳文稱得是大加唾罵,並上疏朝廷要求李定國出兵兩廣驅逐江浙明軍。只不過,天使腦子不好使,看不清楚當前形勢,不代表永曆也是傻子。
李定國沒有遭逢新會慘敗,大軍尚有三四萬之衆,俱是精銳,再加上從廣西返回雲南的過程中也收斂了一些秦藩的軍隊,總體上也算是恢復到了永曆六年年底從湖廣回返廣西時的舊觀。
李定國受益於陳文掀起的閩粵鉅變,但是孫可望也同樣是得益於陳文對湖廣清軍的巨大威脅才能不戰而得湖廣南部,實力上不降反升,於李定國、劉文秀依舊是有着壓倒性優勢的。
陳文抗旨,永曆自是不滿,但是陳文有句話說的沒錯,如果他放棄了廣東的話,孫可望十有八九會趁虛而入,到時候對雲南形成數面夾擊之勢,對於身在雲南的永曆朝廷來說,這反倒是要更俱威脅。
時間一天天過去,陳文收取了廣東和廣西的東部三府之後便宣告退兵,殊無內犯之意。根據情報顯示,倒是孫可望在這期間抽調了大批湖廣南部的軍隊返回貴州。
從永曆遭到軟禁的那一天起,孫可望就已然成爲了懸在永曆朝廷頭頂上的達摩克里斯之刃,現在永曆借李定國的勢力擺脫了孫可望的控制,可是孫可望的十幾萬大軍卻依舊存在,並且已經在貴州進行了集結。
“若非是越王的存在,只怕秦藩早已起兵內犯了。”
身爲皇帝,堂堂正正的大明天子,遭到軟禁要其他勳臣營救,現在暫避於雲南,更要另一個實力更強的勳臣威脅着,那個軟禁過他的亂臣賊子纔不敢起兵內犯,話說出口就連永曆自己都覺得是有些丟人。
當然,覺得丟人的也不只是永曆,晉王李定國聽到這話也是面上一紅,他和劉文秀是擁護永曆的,但是孫可望的大軍就在貴州集結,他們卻依舊不敢出兵進剿。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雙方麾下的都是西南明軍,兵種、戰法上都沒有什麼區別。這樣一來,一邊是十萬大軍,另一邊則只有人家一個零頭,李定國是當世名將不假,但是硬實力差距過大,也不是什麼說着玩的。
更何況,孫可望身爲秦王國主,把持朝政多年,從上到下多少人都是孫可望任命的,受過孫可望的恩惠。換言之,一旦孫可望大軍進犯,天知道永曆對雲南的統治會不會轉瞬間便土崩瓦解。
這並非是什麼空穴來風,孫可望把控朝政多年,佔據雲南的時間更是年深日久。別的不提,四月的時候,永曆下詔任命了一批文官以充實朝廷,結果戶部左侍郎龔彝受命後奏稱自己“在雲南受可望十年厚恩”,不願接受朝廷任命的官職,足見其人在雲貴等地的巨大影響力。
時間推移到了今時今日,永曆十年即將結束,接下來便是永曆十一年,雲南方面卻依舊沒有接到孫可望出兵的消息。
期間他們做了很多的努力,永曆對李定國、劉文秀進行封賞的同時也沒有歧視孫可望在雲南的部下,並且派白文選和張虎返回貴陽代爲說和,後來又派了侍郎鄧士廉等宣諭,“俾同心釋忿,濟國難”。去歲八月間,李定國奏准將孫可望在雲南的妻妾、兒子送往貴陽,命秦王藩下總兵王麟護送,臨行前更是親自在昆明城郊設宴送行。甚至就在前幾日,應孫可望的要求還把秦藩留在雲南的一些軍隊遣返回了貴州。
一切的努力過後,奈何孫可望的回覆卻是,“須安西親謝乃可”,擺明了是重效永曆六年時的故技,要李定國到貴陽去自投羅網,以及孫可望出兵攻伐進軍雲南的李定國部將祁三升所部。
孫可望屯兵貴州,顯然是要除掉李定國和劉文秀,統一大西軍,將永曆重新納入掌中。接下來是上演已經上千年沒有上演過的禪讓大戲,還是繼續對其進行軟禁,打着永曆朝廷的旗號去狹天子以令諸侯,那就猶未可知了。但是對於永曆來說,這兩種可能卻都是他所不願看到的。
“秦藩如此,實乃國之不幸也。”
清初馮蘇說過:“予以辛丑至滇。滇中人言:‘可望善治國,定國能用兵。’使其同心協力,西南之功或未有艾,而乃彼此相攻,卒至摧敗。”
上半年,剛剛回到雲南之時,李定國、劉文秀還曾率領各公、侯、伯、將軍上疏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秦王臣可望所待失人臣禮。臣等集議:奉孫可望出楚,臣定國出粵,臣文秀出蜀,各將所部兵馬,從事封疆。凡馭天下之大柄悉還之其主,謹冒死以聞。”顯然還對孫可望幡然悔悟寄予希望。
對此,永曆將奏疏留中不發。事情發展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永曆當初的做法纔是正確的,孫可望不可能放棄手中的莫大權柄,更是已經到了無法回頭的地步,內戰一觸即發。能夠平靜到今天,不過是永曆兵微將少,孫可望忌憚於陳文罷了。
“臣無能。”
李定國拜倒在地,飽經風霜的臉上更是寫滿了羞愧。眼見於此,永曆連忙起身,將這位忠心耿耿的臣子扶了起來。
“自朕登基以來,時事多艱,能夠有今天的局面,已經是仰賴愛卿的忠心了。秦藩看來是勸不動了,但是能不開戰還是不開戰的好,都是大明的將士,那一方的損傷也都是大明的損傷啊。”
“陛下仁慈,乃天下之幸。臣還是那句,若孫可望能夠幡然悔悟,恪守臣節,臣與蜀藩二人依舊認他這個兄長;若孫可望犯上作亂,臣等二人絕不與其罷休。只是兵兇戰危,臣等死則死矣,陛下乃是萬金之體,一旦臣未能將其擊退,陛下還當有個完全之策纔是。”
退路,他們不是沒有想過,此間已經到了雲南,再往南走就是緬甸藩國。除此之外,向北是四川,劉文秀已經領兵出發,意在收取全川。但是四川之殘破幾乎是全國最嚴重的,到處都是無人區,想要發展起來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而向東則是廣西,那裡現在大半爲永曆朝廷的地盤,廣西衆將和土司據守當地。可若是就連李定國都敗了,那麼廣西肯定也是守不住的。說到底,還是免不了要到陳文的地盤上去,而陳文終究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心懷着何等抱負,對他們來說卻始終處於迷霧之中。
在這個問題上,君臣二人再一次相顧無言,唯有靜候時局變化再做處置。
李定國回到了府中,文安侯馬吉翔已然等候多時。永曆隨李定國前往雲南,由於十八先生之獄以及此前的背叛,深恨馬吉翔和龐天壽二人,李定國便派了親信靳統武去將其拘禁起來。龐天壽畏罪服毒自殺,馬吉翔搖身一變,乞憐獻媚於李定國的親信部將靳統武以及親信幕僚金維新、龔銘二人,大肆爲晉王歌功頌德,終於得到李定國的信任,重新入閣辦事。而對此,永曆也是不敢發出任何反對的聲音。
“晉王殿下御前奏對,下官在朝中多年,也從未有晉王殿下這般能夠在御前與陛下說上那麼久的,由此可見陛下對晉王殿下的信重啊。”
得到天子的信重,對於李定國來說很是心滿意足,馬吉翔看着李定國的神色,心中的底氣更足,連忙說道:“天子信重,其實也是晉王殿下忠心耿耿的明證。也正是晉王殿下的耿耿忠心,下官看在眼裡,更是深恨自己當初爲孫逆威勢所嚇,未能殺身報國,實在是悔不當初啊。。”
說到此處,悔恨的淚水當即就從馬吉翔的眼眶裡涌了出來。李定國見此,也出言寬慰:“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此前種種已經過去,無需再提,如今盡心盡力爲天子做事,爲朝廷做事就夠了。想當年本王也曾爲賊寇,只要改邪歸正,今上寬仁,總有浪子回頭之路的。”
聽到這話,馬吉翔當即便是破涕爲笑,千恩萬謝起來,稱得上感激涕零這四個字。只不過,寬慰了馬吉翔,李定國卻依舊還是有些愁眉不展,看上去馬吉翔剛剛的表演似乎也沒能讓他開心多少。
君臣相得益彰,這是忠臣最好的環境,正是應當大有作爲之時。奈何如今的局面,尤其是想起今番與永曆所談及之事,李定國卻不由得嘆了口氣。
“晉王殿下?”
李定國如此,馬吉翔試探性的問及。鑑於馬吉翔每次都能說到他的心坎裡,李定國對其也早就沒有了防備,一五一十的將今番奏對的內容說與其人。
現在的局勢如此,有此討論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馬吉翔早有準備,繼而便向李定國回道:“下官以爲,以晉王殿下的武勇,孫逆可望本不足持,當可一戰平之。然則陛下是萬金之體,不同於我等臣子,晉王殿下爲求萬全也是應有之義。”
馬吉翔說到此間,李定國也是點了點頭,孫可望現在的兵力稱雄,但是論用兵,李定國還是有些自信的。但是戰事一起,孫可望硬實力如此巨大,他倒是不怕,可永曆天子萬一有個損傷,那就是他實在不願意去看到,也根本無法接受的事情了。
“晉王殿下考慮事情縝密,下官佩服之至。只是若有意外,到底去何處,下官有些粗陋之見,說得不到位的地方,還望晉王殿下指點下官一二。”
“此事本王正是犯愁之際,既有想法,快說與本王聽聽。”
李定國如今的表現皆是馬吉翔所意料之中的,這位晉王殿下武略勇毅皆是這個時代的第一等的人物,但說到底卻還是個粗鄙不文的武人,腦子裡的彎彎繞實在是少得可憐。
眼見於此,馬吉翔行了一禮便連忙回道:“今時今日,天子居於昆明,向北則四川、向東則廣西、向南向西則是藩屬之地。下官以爲,四川殘破,不足以興王事;廣西瀕臨廣東,越藩不似人臣,更當提防;是若有不成,還當退避藩屬,當年圍剿建奴,朝鮮藩國助戰,今孫逆犯上,亦可借兵藩國。”
馬吉翔一語說罷,李定國當即便陷入思考之中。從軍事、政治和經濟上來看,誠如馬吉翔所言,但是天子去國,事關重大,卻不得不思之再三。
然而,李定國卻並沒有思考的時間,更別說是琢磨出馬吉翔的那些彎彎繞了。馬吉翔剛剛說完了話,李定國還在腦海中覆盤,其子李嗣興便匆匆忙忙的跑了進來,附耳對李定國說了兩句,李定國當即就變了顏色。
沒時間在思考了,李定國連忙起身就準備入宮覲見,馬吉翔心道不妙,出言問詢,得到的答案卻也正是他剛剛所預料到的事情。
“孫可望在貴陽誓師,大軍已在內犯雲南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