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愈加深入,陳文透過幾家新老軍官、士卒家庭的口中也聽到了最基層的呼聲。但是如何解決問題,卻並非是那麼簡單,需要考慮到的方面比比皆是。
“夫君,如果單單從佃租的問題上來說的話,加強監管和督促即可。但是涉及到了機械生產擴大化、軍糧的儲備以及經濟作物與糧食的價格差對軍戶的影響,這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了。”
周嶽穎如是看來,孫鈺也是如是看來,而陳文亦是如此。這個問題急需解決之道,陳文在會議上提出,得到的往往都是些單一的解決方案,但是這本身就是海貿重新興起所引發的連鎖反應,江浙明軍集團通過貿易、稅收以及工業規模的擴大化坐享其利的同時,自然也是要面臨轉型對於舊有政策和制度的衝擊。
“得從根子上解決問題啊。”
“夫君所言甚是,那不如先把這個問題造成的原因重新捋一遍,如何?”
連鎖反應,其中還多有更爲複雜的原因和當前的大局面,恰如周嶽穎所言的那般,重新捋一遍的思路是對的,陳文此前不是沒有過如此,但是有了周嶽穎的提醒,陳文卻想到了另一個更加容易將其看清楚的辦法。
提起筆,陳文在稿紙上開始一一將整個問題的產生細化開來:
“清軍對江西的屠戮——人口數量下降——勞動力緊缺——佃戶不足——佃租被迫下降和部分軍功田拋荒。另外,部分衛所的貪腐加大了不公,使得整體現象進一步的惡化。”
“解決辦法,加大力度推廣機械和更爲先進的農具,從臨近省份招徠更多百姓,鼓勵生育,加強監管……”
這是針對佃租問題的解決方案,很多其實早就已經開始做了,但是這種現象,不光是江西,浙江這邊的佃租也在下落。由於海貿重新興起,很多士紳地主開始大力種植經濟作物,很多原來租佃軍戶家的田土的佃農受到利益的驅使,轉而到士紳地主家去充當種植工人,這無疑不是加重了人力的短缺。
想想當年,軍功授田制初起,大批的佃農不再繼續受士紳地主盤剝,來給佃租更爲合理的軍功地主充當佃農。現在由於種植經濟作物利潤更大,士紳地主爲解決人力緊張問題便擡高了工錢,吸引佃農充當種植工人,完完全全是受到利益驅使的。
這是正常現象,就是解決辦法上很多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眼見於此,陳文便開始在稿紙上羅列起了接下來的問題。
“海貿興起——經濟作物前景看好——經濟作物種植面積擴大化。”
“舊有政策強制規定糧食和桑蠶生產規模和比例——軍戶經濟作物種植受限——經濟作物利潤率高於糧食——民戶大量種植經濟作物,而軍戶則只能種植糧食,種桑養蠶規模受限——物價波動——矛盾激化。”
細細的看過整體的問題,逐條過濾,隨着稿紙上的字跡愈加密佈,陳文也很快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核心所在。
“生產力,生產關係,生產資料,明白了,明白了。”
………………
陳文意識到了問題的核心所在,隨着對浙江、江西兩省的衛所調查的深入化,恰恰也驗證了這一點上陳文的看法是正確的。
這不是一個小問題,而是經濟轉型與固有政策、制度的矛盾,現在造成的還僅僅是不滿,如果放任其發展下去,對於現在依舊處於與滿清的戰爭期間的江浙明軍集團而言,很可能會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和破壞。
越王府搬遷南京被迫暫緩,問題出在衛所,需要陳文坐鎮,而陳文接下來的應對措施同樣需要他繼續在金華充當定海神針。
冬月,夏稅早已徵收完畢,距離秋稅的徵收底線也還有長達三個月的時間。陳文確定了問題所在,決定在浙江、江西兩省的部分府縣進行試點改革,以解決眼下所面臨到的問題。
金華府金華縣塘雅鎮,百戶所裡依舊是人山人海,潘百戶宣讀着最新的政令,心中的惆悵無以宣泄。
“……鑑於以上問題的存在,塘雅鎮百戶所下屬軍戶及軍田、軍功田、撫卹田和軍租田進行改制如下。”
“軍功田及撫卹田爲軍戶之永業田,系軍功所得,系撫卹陣亡傷殘之用,本着獎勵軍功、撫卹犧牲之目的,自永曆十一年二月,即永曆十年秋稅徵收截止而始,不再強制種植稻、麥等糧食及各類菜蔬,種植何物,息聽己便。”
此言既出,在場的軍戶多有歡呼雀躍了起來的。這個百戶所大多是追隨陳文多年的將士,軍功田土的數量頗爲不少,即便是此地沒有太多,但是在浙江、在江西等地,卻也是有着大片大片的田土的。
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種植經濟作物的利潤更爲巨大,比之糧食要強上太多,再加上由於貴重金屬的大量注入,物價增長是必然的結果,同時也進一步的刺激到了軍戶們的情緒。如今得了政令,明年開始就可以種植經濟作物,受益增大,那就意味着更好的日子即將到來。
“軍田、軍租田,乃衛所發放與現役將士及備補兵用以養家之田土,非軍功、撫卹等永業田,退伍或是取消備補兵資格後便會收回。本着我江浙王師厲行之軍功授田制所鼓勵贏取軍功的基本原則,以及軍田、軍租田非永業田之事實和軍糧儲備之需要,依舊按照慣例種植糧食,違令者必當嚴懲。”
軍功田土在如今的衛所乃是大多數,很多老兵都有幾十、上百畝的軍功田,至於那些早在永曆四年、永曆五年便投入陳文麾下的將士,家裡有幾百畝的地根本不是新鮮事,哪怕很多都不在他們居住的地方。
軍功田土數量不等,軍田和軍租田就不一樣了。現役將士,陸師包括各戰兵營和地方駐軍,加一起已經高達十六萬之巨,水師方面要差上很多,但也有不下三萬水師軍官和水兵,總兵力已經接近二十萬,而且新兵訓練營還在不斷的訓練更多的新兵。至於備補兵,如今也有不下五萬之衆。如此一算,江浙明軍光是能夠動員到的軍隊就已經高達二十五萬。
軍田是現役將士的退伍前用以養家的土地,每人十畝,軍官和士卒都一樣。而軍租田則是每個備補兵五畝,而且還要交納租稅,所以備補兵對考覈很是積極,無不盼着能夠成爲正式的江浙明軍,那樣就算是沒有軍功田,也是能夠享受到十畝免稅的軍田和軍餉的。
現階段,除去軍功田和撫卹田,陳文手裡尚且控制着高達兩百萬畝的軍田和超過二十五萬畝的軍租田,糧食在接下來的一兩年裡出現漲價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有了這個底子,市場化加深,陳文也不怕出現什麼糧荒之類的事情。
不過比起那些家中有軍功田和撫卹田的軍戶,在場的其他軍戶就顯得有些垂頭喪氣了。是人都像過上更好的日子,這本無可厚非,但是江浙明軍的軍功授田制本身就是爲了獎勵軍功而存在的,自然要區別對待才能進一步的鼓勵現役將士奪取軍功,鼓勵備補兵勤加訓練以便於通過考覈成爲正式的江浙明軍。
當然,如果只是放開部分手腳,陳文也沒有必要坐鎮於此。潘百戶讀過了第一份政令,緊接着又拿起了第二份政令,不過這一份主要針對的便是那些軍功田和撫卹田的所有者,於備補兵和沒有軍功田的新兵的關係就不是很大了。
“根據衛所記錄,塘雅鎮百戶所下屬軍戶,本地軍功田和撫卹田數量多不超過百畝。種植經濟作物,容易受到種植面積更大的經營者在價格等方面的競爭和打壓,同時由於新近變更種植之作物,種植方法不明,容易造成減產乃至種植失敗之危險,越王府鼓勵塘雅鎮百戶所成立種植合作社,並向合作社派出種植指導。爲防種植合作社內部貪腐,危害社員軍戶利益,軍戶可在百戶所的監督下投票選舉觀察員,監督合作社內部經營……”
種植合作社,主要是針對本地自耕農及中小型地主較多的現實而成立的。但是拋開地域,很多軍戶在其他府縣乃至省份也有大量的田土,甚至遠比居住地要多,合作種植就不合時宜了,所以針對如江西南昌府這樣轄區內有着大量委託衛所代爲管理的軍功田,陳文便拿出了另一套方法。
“……建立種植園,按照田骨、田皮之劃分,由公推軍戶中有經驗的經營者負責經營,軍戶可收取田地租金,亦可同時作爲僱工,雙向獲利。種植園由衛所監督,軍戶亦可同時自行組織監督……”
種植園不比種植合作社,其本身有着明清江南的永佃制的影子,但也並不盡然。比如限制軍戶中有經驗的經營者,比如公推,比如衛所監督和軍戶自行監督,這些都是永佃制所沒有的。
若論有經營經驗,民戶之中大有人在,尤其是那些士紳,但是陳文不可能將土地交給士紳管理,那樣他此前做過的很多事情就等於前功盡棄了。而且軍戶與民戶之間本就有矛盾存在,民戶管理衛所下屬的田土也容易造成不必要的管理混亂。
此時此刻,石家老夫婦在金華的塘雅鎮百戶所裡聽着宣講,休假的石大牛則早已趕到了南昌府的進賢縣聽着本地衛所千戶的講解,他的軍功田土很大一部分都在這個縣,此間已經有了建立種植園的改革試點,具體情況還需要他簽字畫押才能開始執行。
試點在金華府和南昌府這兩個比較具有代表性的府開始,如果第一年的試點達到成效,那麼接下來就可以在整個江浙明軍的佔領區進行推行。
“南昌府有當初宋主事建立的農具加工廠,現在那裡的農具製造規模尚在,金華府這邊則有水力工坊,勞動力匱乏的情況現在只能指望機械和農具來緩解,指望從其他省份招來佃戶,指望鼓勵生育,都不現實。”
陳文以前看過一篇文章,上面提及過清朝中後期江南的農具、畜力使用退化情況,隨着人口的增加,人均土地面積不斷減少,爲了生存江南的農民只能盡其所能的精耕細作,藉此來提升畝產,反倒是使得人均生產力不斷退步。
現在的江浙大地,拜我大清所賜,人口銳減,勞動力匱乏,要不降低生產面積,要不推廣機械和農具,陳文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後者。在他看來,後者既可以解決軍功田土的拋荒問題,又可以促進機械和農具的革新,纔是未來真正的出路所在。
“輔仁,你就放心吧,這裡有我,南昌那邊有王巡撫,況且越王府大量的官員都在明察暗訪,這兩處是不會出什麼問題的。”
兩個府的試點開始,陳文原計劃是坐鎮金華,豈料這邊剛剛開始,臨近的府縣就有了效仿者,不光是投入的熱情不遜於這兩個府,比之大批官員監督,臨近組建起種植合作社和種植園的府縣的進展速度更快,也更加放得開手腳,組織模式很快就建立了起來,並且以着最快的速度徵詢有經驗的老農的意見,按照從金華和南昌抄來的指導書進行規劃了起來。
各地熱火朝天的開始了生產關係的變革,南昌的農具加工廠和金華的水力工坊加班加點,看上去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前進。
陳文對此還是比較有信心的,只要他們能夠種植出來,工坊就會進行收購,加工過後他也是有着船隊和出海口,總是不愁銷路的。但是相較已經收復多年的浙江和江西,江南那邊收復已有一載的時間了,奈何新政的推行很是不好,甚至比起轉型期的浙江和江西的問題還要大。
“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越王府搬遷南京,部分部門已經在南京開始工作。陳文辭別了浙江的官員,帶着妻女坐上了婺江碼頭的軍艦,順流而下,很快就抵達杭州。
杭州恢復省會的事情現在還沒有確定下來,金華收復日久,本土人士在官場的力量很強,現在這兩個府的爭執還遠沒有結束,尤其是在於金華如今的正處於轉型期的試點,任誰也無法在這時候對其進行表態。
西湖之畔,這個季節前來遊西湖並不是很合適,但是比起陳文收復杭州時的那一次,卻還是好上太多。別的不說,湖邊的馬糞,湖水裡的那股子令人作嘔的味道已經不見了,就是湖邊的楊柳卻不可能那麼快的恢復舊觀,一如滿清對中國的破壞那般。
“杭州的恢復不錯,仙侶用心了。”
李漁當年曾在杭州靠着賣賦爲生,如今卻成了杭州的父母官,也算是造化弄人。不過對杭州的民生恢復很是用心,李漁上任後盡其所能的撫平滿清,尤其是杭州駐防八旗對杭州造成的傷痕,這座巨城如今也開始重新煥發生機,足見其人的努力。
“皆是上下同僚們的功勞,下官不過是恰逢其時。”
“仙侶謙虛了。”
李漁身爲知府,沒有時間陪同全程,況且陳文也打算帶着妻女遊玩一番,更是用不着這位快要升遷布政使的父母官的全程陪同。
“娘子,那裡便是雷峰塔,爲夫上次來時還是片廢墟,現在已經修復如初,只是不知道那位白娘子是不是還在裡面。”
“還不是夫君放了話,杭州的士紳富戶哪個敢不來共襄盛舉。”
“我又沒有逼他們,再說塔前的那碑上也記錄了他們的名字,後人自會記下他們的付出。”
與妻女同遊西湖,乃是陳文多年未有享受過的愜意時光,奈何此番來到杭州也不過是路過,按照計劃明天就要啓程繼續前往南京,便是這西湖只怕有遊不得全程了。
“娘子,等天下太平了,咱們在這西湖之畔修間房子,沒事時過來住上些日子,權當是補償這些年的虧欠了。”
“夫君說的這是什麼昏話,大丈夫志在四方,妾身不要什麼補償,只要夫君能夠康健便於願足矣。”
周邊的護衛和侍女早已將頭轉了過去,就連陳文的女兒也是人小鬼大的做了一個極其誇張的動作。陳文沒有太過失禮,哪怕是成親多年也要講究禮數,不過這卻並不妨礙他滿足妻女對於遊玩的要求。
“娘子還打算去哪看看,今天還有大半日的時間呢。”
“妾身,妾身想去風波亭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