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曆九年五月初三,蘇鬆義軍首領錢應魁在澱山湖打出了響應延平郡王朱成功的旗號,集結了能夠聯絡到的各部義軍向松江府城進發。
一時間,松江府風聲鶴唳,原本已經確定了將作爲第二梯隊馳援江寧的蘇鬆總兵標營所部眼見着義軍集結,總是愁着錢應魁與他在蘇鬆的江、湖水系裡捉迷藏的樑化鳳立刻從蘇州嘉定縣率領大軍南下應戰。
兩軍交戰於松江府城以北,義軍兵力雖雄,但終究不是樑化鳳親自練出來的綠營精兵的對手。
結局似乎已然註定,但是正當樑化鳳開始詫異於義軍的堅韌之時,陣後的一支“義軍”開始披甲,那一片閃亮的鐵甲幾乎閃瞎了在場所有人的眼睛。而那面繪着插翅猛虎作勢欲撲的大旗開始在戰場上飄揚,原本還佔據着絕對上風的清軍立刻就打得連還手之力也無,沒能堅持多久就被明軍擊潰。
是役,明軍斬首三百一十二,俘獲一千二百四十七。蘇鬆總兵樑化鳳負傷潛逃,擔任後衛的蘇鬆鎮標遊擊李必投降,蘇鬆鎮標被徹底打折了脊樑,就連松江府也只得開城嚮明軍投降。
馬信的戰術與陳文當初進軍金華時如出一轍,地方士紳滿心迎候福建王師的今天,樑化鳳基本上也變成了聾子和瞎子。手裡只有一個戰兵營,但馬信還是帶着人數衆多的蘇鬆義軍以及那些聞訊而來的百姓開始了對松江府的全面收復。而對於清軍而言,蘇鬆地區,原本的提標已然趕往江寧,鎮標被擊破的今天,地方綠營更是不足持,撫標只得擺出了死守蘇州的這座百萬人口的巨城的架勢,對於松江府也就有心無力了。
松江戰事的同時,嘉興府城也被後營攻陷。事實上,嘉興府的士紳早就開始了對本地綠營和官府的勸降工作,爲的就是等鄭成功南下時能夠以着最快的速度擺脫被江浙明軍佔領的風險。結果功夫做到了,反正也成了人心所向,鄭成功卻還在前往南京的路上磨磨蹭蹭的時候,陳文的大軍卻率先趕到了。
廣信、南昌、贛州那樣的堅城都不在話下,守軍自然也不敢造次,雙方談妥了文官武將按照主動反正歸類,家產秋毫不犯,降清的罪名一筆勾銷,接受文官訓練班和講武學堂再教育後繼續爲官,這座府城就徹底宣告易手。
接下來,嘉興府下屬各縣在得到了南塘營一戰擊潰了蘇鬆鎮標的消息後,也立刻改換了門庭。至於那些士紳,苦恨年年壓金線,爲他人作嫁衣裳,大抵連哭的地方都沒有了。
然而,所有人都低估了本地士紳的反應速度,這些士紳在發現已經被陳文率先摘了桃子,立刻就把擁護延平郡王的大旗拋諸腦後,會稽郡王千歲的口號喊得山響,調門高得就連潛伏本地的軍情司密探都看傻眼了。至於背後說什麼,卻已經不重要了。
江南和浙江的杭嘉湖,對於已經收復了浙東、江西、南贛等地的江浙明軍而言,本就是熟透了的果子,只要伸手就可以輕鬆摘取。更何況,這些地區的士紳響應李之椿的號召,迎候鄭成功大軍,對這些地區的文官武將早就做過了太多的工作。雖然最後的結果沒有能夠如士紳所願,但是反正是文武官員的人心所向,恢復漢家衣冠更是此間生民的民心所指,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松江、嘉興即下,陳文也完成了與金華師的匯合。杭州灣海戰,“堅船利炮”的明軍水師一路碾壓,若非楊開唯恐深入後大海船擱淺造成不必要的損失,負傷的王璟只怕是連活着逃回杭州的可能也無。
戰後,錢塘江的航道和杭州灣的制海權易手,但金華師並沒有從靠近杭州的水道強渡,反倒是從杭州以東甚遠的一處預選好的登陸點進行登陸。緊接着,隨着陳文的抵達,包括一個師又一個營的明軍開始向西行進,目標自然是杭州府城。
江浙明軍如今擁有金華、永嘉、丹陽、豫章、廬陵等五個師以及南塘、前、後、玉山、瑞安、浦江、麗水、淳安、飛熊、飛狐等八個戰兵營和兩個騎乘步兵營。再加上浙江、江西、南贛兩省三地的二十五個府,一個百多個縣的地方駐軍,以及浙江內河水師、浙江沿海巡航水師和江西鄱陽湖水師的話,十萬鐵甲已經不是號稱了。
但是面對的對手增加,防禦面增大,在一個方向能夠集中起來的兵員實際上也並非很多。不過這一次,金華、永嘉兩個師以及南塘、前、後、浦江四個戰兵營,總計三萬四千餘戰兵參與收復杭嘉湖的作戰,兵力上已經超過了滿清的駐軍。
用陳文的話說,長那麼大,從來沒有打過以衆凌寡的仗,這次算是開天闢地頭一回!
………………
全局計劃進行的同時,陳文這一路西進,李瑞鑫的那一路則北上,雙方計劃於杭州回師,對其進行圍城。
如果讓明軍在杭州城下會師,那麼處於數量劣勢的清軍勢必將會被圍困於城內。而江浙明軍的攻堅能力,也是出了名的,杭州雖是堅城,但卻並非就一定能守住。這個道理嶽樂很清楚,不光是他很清楚,他帶來的這幾個蒙古固山額真以及負責指揮漢軍八旗的劉良佐也很清楚。所以必須在明軍圍城之前有所行動,否則就一切都晚了。
“江寧那邊的告急,爾等可都看過了?”
“回王爺的話,奴才們看過了,說是瓜州失守,管效忠那個奴才也被打了個慘敗。可憐皇上的那些奴才啊,怎麼就讓這條漢狗指揮上陣。那廝平日裡到也有些勇力,今番必有情弊,奴才以爲當彈劾其人!”
江南江寧左翼四旗裡是有蒙古牛錄的,爲首的蒙古正白旗固山額真赫舍裡*伊拜首先對管效忠表示了強烈的不滿。
這個赫舍里氏並非是蒙古人,而是滿洲人,他自身也是滿洲正藍旗的旗人,只是領了蒙古正白旗的固山額真而已。以滿洲籍武將領蒙古八旗和牛錄,也是滿清役使和防範蒙古八旗的一種手段。
他是老牌滿洲將領,順治元年就已經是蒙古正藍旗的固山額真,出征前更是還有着議政大臣的身份,乃是作爲嶽樂的副手存在的,說話自是全無顧忌。
伊拜侃侃而談,坐在一旁的劉良佐尷尬的聽着這一句句的漢狗,但也沒有什麼辦法。管效忠可是從關外就已經降清的老牌漢奸,而他不過是個清軍南下時才降清。原本靠着偷襲擊殺了黃得功,也算是有功於大清,可是江陰圍城,仗打的實在丟人,滿清的權貴們也就不太待見他了。而這一次,也不過是像此前隨譚泰南下江西那般,帶着一支部隊作爲協助而已,即便是被指着鼻子罵也不敢說個不字,更何況現在還僅僅是被唾沫星子濺到而已。
劉良佐不說話,滿蒙的八旗將領卻光顧着罵管效忠了,嶽樂越聽就越是來氣,直到最後更是一巴掌就拍在了桌子上。
“本王叫爾等過來,不是聽你們說該怎麼彈劾管效忠那個奴才的。現在江寧危在旦夕,浙匪也出兵了。該怎麼辦,本王現在就想聽聽你們的說法!”
“奴才該死。”
廢話死過了一回,也就可以進入到正題當中。伊拜是嶽樂的副手,自然是當仁不讓。
“王爺,奴才以爲,這江寧已經沒兵了,咱們還是儘快趕回去援救。這杭州,浙匪願意要給他。咱們先趕走了海寇,等簡親王的援兵到了,再回來平了浙匪也不遲。”
江南和杭嘉湖的清軍,如今是兩線受敵,北面是鄭成功從長江而入,南面則是陳文要渡過錢塘江,南北夾擊,還在這片水網縱橫的所在,實在太過於不利清軍的騎兵機動。
王璟已經回來了,身負重傷,水師也已經再無力與明軍爭奪錢塘江的航道。現在陳文的大軍正在從兩個方向包圍過來,北上經湖州而重回江寧的路尚未斷絕,及時北返還有機會返回江北,要不被困在江南,天知道濟度能不能渡江打垮鄭成功來爲他們解圍。
伊拜的提議得到了在座的絕大多數八旗將領的擁護,但是有些人對此卻並不滿意。比如漢軍旗人浙江巡撫蕭啓元,比如杭州駐防八旗的那個蒙古固山額真以及滿洲和漢軍的梅勒章京,他們對於這個提議是不可能支持的。
“放棄杭州?這個府每年給朝廷提供多少稅賦你們知道嗎?沒了這筆進項,反倒落進陳文的手裡,他就又能多養出幾萬的大軍,到時候還怎麼剿匪?”
“那就把杭州屠了,咱們大清得不到,也不留給那些漢狗。”
“我呸!”
屠城沒有激起蕭啓元和漢軍旗的梅勒章京的憤怒,反倒是那個當初和吳汝玠一起作爲達素的副手的那個蒙古固山額真率先拍桌子罵起了娘。
“你們的婆娘、孩子都不在杭州,我們這幫杭州駐防八旗的可都在這。你說屠了,是不是也把我們都屠了。伊拜,可見是沒有你們正藍旗的人你不心疼了,但這滿城裡的奴才都是皇上的,你還想要替主子做決定了?”
跑是沒戲,駐防八旗的家眷都在,這些年在杭州搜刮的民脂民膏也都在,陳文的大軍越來越近,難道帶着家眷一起跑,那要是能全身而退也就新鮮了。
事實上。早在達素兵敗,杭州駐防八旗的旗人就已經萌發過把家眷和財貨送回北京的打算。可是隨着嶽樂南下,以及濟度的援軍組建,覺着杭州還能守下去的他們也就把這事情拋諸腦後了。畢竟嶽樂和濟度都是親貴大王,達素不過是個普通武將,也是沒辦法比的不是。
這樣一來,遷延至今,反倒是成了捨不得的累贅。但現在不比在關外,婆娘沒了再搶、孩子沒了再生、財貨沒了再劫,八旗內部互相聯姻,早已盤根錯節。況且誰又願意連仗都見就丟下自家婆娘、孩子和家產逃竄呢。
“你們這羣懦夫,上萬八旗軍,就在浙匪面前連一戰的勇氣也沒有嗎?”
“現在不是打不打的問題,是江寧一旦丟了,咱們就要被浙匪和海寇兩面夾擊了!”
軍事會議,登時就變成了八旗將領的內鬥大會,杭州駐防八旗的堅守派與援軍的轉進派開始了從辯論到對罵再到互揭對方以及對方所在旗和牛錄的老底子。只是還沒有發展到武鬥的程度,就被實在看不下去的嶽樂制止了下來。爭論總是要有個結果的。奈何滿洲人丁稀少,蒙古和漢軍八旗也都是順治的奴才,嶽樂一時間也無法決定下來。不過援軍兵力更爲雄厚,怎麼看都是佔了上風。
會議進行了一個下午也沒有得出一個結果,晚飯時衆將都是別了一肚子火,唯有蕭啓元這個本地的守臣還該吃吃,該喝喝。說好聽的就是鎮定自若,說不好聽了就是破罐子破摔,反正也沒人關心他這個手裡沒有多少兵,就連管轄的範圍也都等同於杭嘉湖兵備道的過氣巡撫。
事情照這麼下去,轉進估計明天也就能定下來,可是接下來的發展卻遠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等到傍晚,滿城裡的滿、蒙八旗的老太太、小媳婦,尤其是那些旗人姑奶奶們紛紛從各家各戶裡走出來,大哭小叫着去找伊拜理論是不是要把她們丟給明軍,就連伊拜都無話可說了,因爲裡面有一個旗人姑奶奶恰巧是他小兒媳婦的姑姑的表嬸,而這位親戚的一個堂姐如今正在宮中,據說在皇太后那裡很說得上話。
這麼遠的親戚關係他怎麼可能記得住啊,可是親戚就是親戚,被一個長輩指着鼻子問,饒是他年歲不小了也實在沒臉把在會上的那套犧牲這些婦孺爲皇上多保全些奴才的理論拿出來。
漢人講究三從四德,所以這場“女性運動”並沒有漢軍旗的女性參與,但是其中有太多的旗人姑奶奶,這可是八旗子弟最畏懼的一羣存在。
因爲按照滿人的風俗,男人是“甩手掌櫃的”,“油瓶子倒了都不去扶”。家裡外面的事情全靠這些“姑爸”們操持,她們在家中地位很高。“未出門子大三輩兒”,即便出了門子,成了“過氣的姑奶奶”,回到孃家也能把嫂子指使的跟三孫子一樣,老舍的《正紅旗下》就有一些這樣的描述。更何況還有選秀女入宮,一躍成爲主子這條成爲人生贏家的捷徑存在,更使得她們在家中的地位不似漢家女的那般。
最後,滿洲風俗外加八旗盤根錯節的親戚關係成功戰勝了以伊拜爲首的“右傾逃跑主義”分子。當晚的會議,轉進派“迫於輿論壓力”轉而閉口不言,完全變成了堅守派的舞臺。只是這堅守,也是要分的,是死守城池,還是分兵別寨以爲犄角,亦或是趁着明軍還沒匯合先打掉一路,總得有個說法才能堅守下去。
“死守城池是絕對不行的,浙匪的炮連廣信府的棱堡和贛州的堅城都能轟塌了,杭州的城牆怕是也挨不住幾下。”
棱堡的防禦力逆天,隨着清軍幾度頓兵安華鎮棱堡城下,陳文在擊破了四省會剿後面對廣信府的棱堡也只得暫時撤軍的舊事,早已爲世人之共識。而贛州的堅城,也是金聲恆和李成棟的失敗鑄就而成的。可是這些在江浙明軍面前,卻都像是紙糊的一般,堅守杭州的信心自然也就要小上很多。
“那分兵別寨也沒用,先用炮轟爛了寨子,然後再攻城,換湯不換藥啊。”
既然如此,剩下的就這有出城野戰一途了。
“正該如此,咱們八旗軍騎射無雙,守城不是咱們在行的,現在就應該儘快出擊,打掉浙匪一路,剩下的就好辦了。”
兩路明軍,打哪一路看上去是個問題,但事實上卻並非是什麼難題,答案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