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抱病月餘的洪承疇已經從廣信府前線回到了南昌的東南經略衙門。
這一個多月下來,上來確確實實是病了,被那份震驚天下的戰報,也是被那支破繭而出的浙江明軍所展現出來的強悍戰力,更是爲了這一慘敗後他的下場。不過到了後來,病是好了,但是裝病卻還是要做的,起碼要等到滿清朝廷的處置下來。而數日前,滿清朝廷的處置也下來了,他才動身回到了南昌。
比起滿清朝廷中那些權貴們的喊打喊殺,順治並沒有難爲洪承疇,甚至連斥責都沒有半句,反倒是把針對浙江陳文和福建鄭成功的剿撫大計全權交給了洪承疇。
感懷着皇恩浩蕩,洪承疇卻也知道,現如今滿清虛弱非常。尤其是在人才上,根本沒有能夠代替他的人選,否則就憑着那些靠着清算多爾袞復起的權貴以及如今正得勢的遼東漢臣寧完我、北黨領袖馮銓等人的攻訐,一個死字只怕都是千難萬難的。
事到如今,洪承疇反倒是有所慶幸,哪怕面對的對手如此難纏,但也總好比像南黨中陳名夏、陳之遴等人那般被一個莫名其妙的罪名纏身要強。
這一個月下來,洪承疇雖然抱病在牀,但是剿撫大計卻從未有停滯。
廣信府那邊,靠着一座棱堡攔下了浙江明軍的兵鋒,而聽那個耶穌會教士言及,這棱堡在泰西似乎也是無法正面強行攻陷的。算來算去,反倒是他讓田雄去試驗的辦法似乎更爲有效。
以江西的地理環境,明軍不得廣信府是無法威脅到鄱陽湖地區的,而不得鄱陽湖也就無法威脅到湖口,甚至是長江。所以洪承疇計劃在廣信府在修建一座棱堡,從而將這一片區域鎖死,堵死浙江明軍西進的道路。
這裡只有如此了,福建那邊楊名高等人也不負宿將之稱,成功的守住了仙霞關天險,使得浙江明軍無法南下福建。而在處州的青田,洪承疇也計劃修建起一座棱堡來封死浙江明軍從溫州取得出海口的可能。至於台州,那裡的地形不利於大軍進攻,馬信也是宿將,明軍貿然進擊是討不了好的。
贛東北、閩北和浙東南暫且只能如此了,杭州方向洪承疇還是準備以棱堡、錢塘江,配合如今的增兵來遏制住浙江明軍北上的可能,甚至就連寧紹他也準備用棱堡來限制明軍的攻擊。
孫子曰:昔之善戰者,先爲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戰者,能爲不可勝,不能使敵之必可勝。故曰:勝可知,而不可爲。
如今東南清軍雖然兵力依舊雄厚,抽調自北方綠營的援兵也已經在路上,但是在戰術上浙江明軍已經威名在外,也確實不是普通綠營能夠面對的了,清軍如果不進行革新的話只怕是很難有可能徹底殲滅掉這支浙江明軍的。
眼下靠着新學來的棱堡,洪承疇擋住了浙江明軍的兵鋒,由此他便準備藉助於這項來自泰西的防禦體系來限制住浙江明軍,將這支軍隊封死在浙西南的金衢嚴處。只不過,洪承疇卻很清楚,這也不過是多拖延一些時間罷了,該來的總會來,頑固不化只有死路一條,根本不做他想。
可是,滿清朝廷中的那些權貴,尤其是以鄭親王濟爾哈朗爲首的那些參加過渾河血戰的貴族們極力反對綠營的鴛鴦陣化。
金礪的下場已經擺在了眼前,這一次的聖旨同來的通報中,陳錦一案也已經塵埃落地——陳錦兵敗、失地的責任與死守衢州一個月後殉國功過相抵了,但是妄改軍制的罪責不可免,全家發寧古塔給披甲人爲奴,這麼多年的功勞也僅免一死罷了。協助陳錦改編督標營的三個幕僚,李之芳下獄、季振宜免除功名發解回鄉閉門思過、只有朱之錫據說是因爲順治對其印象甚佳而免責。
如此雷霆手段,滿清在這上面的堅決可見一斑。如今朝中已經有人開始把陳名夏私通陳文的可能往其他漢官身上引了,今天是陳之遴,明天就可能是他洪承疇。即便沒有這事,他也不打算再去犯這個忌諱。
所幸的是,從金礪上書時,他就已經意識到了一些黴頭,並作出了相應的對策。而現在,正好可以用上,總也得多知道一些浙江明軍,尤其是這支軍隊的首領陳文以及他們所使用的戰術的細節纔好對症下藥。
“王都司,這些日子的清閒,可是想明白了些什麼?”
站在洪承疇面前的正是王升,此前洪承疇派人將其下獄,反倒是讓他躲過了那場風波,如今見了洪承疇,王升連忙跪倒在地,一個勁兒的千恩萬謝。
“王都司,老夫護你一時,是因爲你對陳文的瞭解比起其他文武要多上許多,說說這些日子都想起了什麼,老夫大病初癒,不能久坐,但汝卻要把事情說詳細了,不可錯過關於陳文的任何細節。”
洪承疇不願意跟他廢話,自然也不會相信這個曾經出賣恩主的叛徒會誓死效忠絕無二心云云。眼見於此,王升也只得收起了他的那些“廢話”,與洪承疇將自第一次在四明山上遭遇陳文的一應細節說了個清楚,甚至就連陳文如何脫身,他又是如何用陳文部下的屍身換來了那件“寶物”的都沒有敢隱瞞。
“先是設計脫身,而後手無寸鐵面對衆人也敢拼死一搏,甚至到最後還設法求援。王都司,當日你迫陳文如斯尚且被其脫身,卻也算是陳文那廝至今最爲狼狽的一次。如今其人手握重兵,朝廷能夠依仗的滿洲八旗暫且無法南下,只有靠着錢糧、兵力以及地利等方面加以限制,以你對陳文的瞭解,當以何法制之。”
洪承疇絕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哪怕是王升這等孤陋寡聞的小人物也是知道的,如今相詢,若是沒有一個答案,只怕不用洪承疇張口,侍立在側的那位大內侍衛就會把他拉出去砍了。因爲沒有用的,洪承疇是不會爲其擔着關礙的。
可他最擅長的鴛鴦陣,亦或是複製浙江明軍的戰法,這等事情也根本說不出口。急得滿頭大汗的王升跪在地上思慮了良久,甚至站在洪承疇身邊的王1輔臣都有些不耐煩了,才聽到王升那並不甚自信的回答。
“小人從陳文手中換來的那件寶貝,據說是來自於泰西。小人此前在臺州擒獲王江時,也聽聞僞新昌伯俞國望曾用了陳文師法自泰西的戰法,編練了一個什麼牙的方陣。
俞國望所部孱弱在浙東乃是人盡皆知之事,其能立足於天台山皆因其鳥銃甚利,但是野地浪戰卻也從未勝過。可是自用了那方陣,台州官軍和前金華總兵馬進寶皆不能敵,最後還是把水師的火炮都搬下來才轟開了大陣,但馬進寶所領之南線官軍北上合圍舟山卻無法起行,才使僞魯王及僞定西侯等一衆逃至福建。
小人以爲,陳文教以俞國望之法必有保留,若是官軍請來泰西軍官傳授,用此法練兵,或可與鴛鴦陣一較高下。”
已經沒有辦法了,王升只得想出了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至少在他看來,若是洪承疇真有此意,他也是如今最爲熟悉浙江明軍的軍官,協助訓練也能保住性命,甚至還有希望更進一步;就算不用此計,至少他也不是什麼都沒做,用那件寶貝帶出引入泰西利器也是一條路,總好過被洪承疇認定是無用而被棄之不顧要強。
引用泰西的戰法,這並非是沒有先例的,洪承疇記得很清楚,崇禎朝孫元化就曾請澳門的佛郎機軍官傳授紅夷炮操法。步兵戰法有沒有用還兩說,但也總比被滿清權貴們視之爲大患的鴛鴦陣要容易通過,若是隻說必不敵騎射萬一,但對鴛鴦陣有奇效的話,也許倒是一條路,至少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強。
想到此處,洪承疇雖是依舊不動聲色,但卻已經熄了將這個王升上交大理寺的心思。不過現在這個時候,王升這等人卻還是不能提到前排,最好還是讓他回牢裡面呆着比較穩妥。
讓人帶走了王升,洪承疇便派人去請那位耶穌會的教士來見,另外除了如今的李本深所部,他也打算再抽調幾支綠營精銳將經標營的架子搭起來,若是此法有成的話也好率先加以編練。
“李本深、胡茂禎,嗯,張勇和南一魁亦是良將,四個鎮,每鎮三千的話,配以滿蒙八旗及綠營當可與陳逆一較高下了。”
權衡一二,洪承疇便開始把那份擴大江西廣信府、浙江杭州、嘉興、湖州、紹興、寧波、台州、溫州及福建建寧、福寧各地綠營編制的摺子進行一下修改,除了早已定下的補充蘇鬆總兵轉調浙江的缺額以外,徽州綠營也要抽調北方綠營來補充。
只不過,這摺子尚未寫完,那個耶穌會的教士也沒有抵達,率先到來的卻是一份發給洪承疇的通報。
掃視了一番,洪承疇不由得長舒了口氣。“果然是劉清泰,看來朝廷已經想明白了。”
………………
“劉清泰?”
“正是劉清泰。”
賓主落座後,黃宗羲先是代表錢謙益及他自己恭賀了陳文誅殺逆賊石廷柱、大敗漢軍八旗的赫赫武功,而後便提到了錢謙益打探來的消息。第一件便是滿清朝廷任命漢軍正紅旗旗人,去年的會試副考官劉清泰出任如今已成了燙手山芋般的浙江福建總督,協助東南四省經略洪承疇主持針對他和鄭成功的剿撫大計。
對於陳錦的這個繼任者,陳文此前就曾專門回憶過,好像是個遼東的生員出身,不過在清初的文官裡卻名聲不顯。在他的印象中,好像這個劉清泰幹過的最有名的一件事情就是永曆七年和八年——李定國兩徵廣東的那兩年極力招撫鄭成功,最後被鄭成功耍了個一溜夠。
不過,若是從大局來看的話,鄭成功約期未至,似乎也跟這件事情有關,天知道這個劉清泰是不是滿清朝廷專門派來拖延時間的。
“看來韃子的東南剿撫大計已定,真奇怪,他們怎麼就不招撫我呢,要不我也可以用鄭成功的手法多沾點兒便宜,總比一個府一個府的打要輕鬆。”
這話陳文是不會說給黃宗羲聽的,哪怕是黃宗羲一向對他不假辭色,但若是萬一把王翊的這個好友嚇死了,陳文也是不會開心的,畢竟黃宗羲至今也幫過他不少,冒着生命危險送來過不少的情報,做人還是要厚道一些的。
“梨洲先生,牧翁可說此人在韃子朝廷對東南戰局是持一個什麼樣的態度的嗎?”
在黃宗羲面前裝傻充愣,陳文估摸着也是有數的了,不過黃宗羲也沒有往這方面想,只是如實回答,表示錢謙益也沒有打聽太多,而且最近滿清朝廷裡出了一件大事,所以錢謙益打算暫且休息一段時間,可能近期幫不太上陳文了。
“陳名夏?”
“正是,其人是常州府潥陽縣人士,崇禎十六年探花,庶吉士。文章還是極好的,只是其人闖來則降闖,虜來則降虜,風骨全無,一小人耳。”
黃宗羲口中的這個小人,據陳文所知,好像還是清初南北黨爭的一個主角,而清初的南北黨爭其實則是明末黨爭的延續,這個陳名夏除了是個小人以外,還是東林黨復社的名仕,與錢謙益、吳偉業和龔鼎孽這江左三大家過從甚密,其中南北黨爭中南黨的另一個代表人物陳之遴好像還是吳偉業的親戚,陳名夏引陳之遴入閣也是因爲吳偉業的關係。
至於吳偉業,就是那個寫《圓圓曲》爲陳圓圓正名,後來寫詩說孔四貞與順治有染,給孫延齡帶了綠帽子的那位文人騷客吳梅村。
用錢謙益的話說,陳名夏原本已經因爲陝西興安總兵任珍殺人案而失勢,又出言稱“只須留頭髮、復衣冠,天下即太平矣”犯了滿清朝廷的忌諱,本已必死。結果誰知道,又牽連到了滿清此前調查陳文身世一案,牽連必甚。這股風潮可能很快就會吹到江南,所以錢謙益覺得需要潛伏一段時間,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這份政治嗅覺,陳文覺得真是沒挑了,不過對於這位老先生,他原本也沒有報太大的信心。就那份膽量,能夠做到今天這樣已經是太不容易了,還是讓他休息一段時間把這段風頭過去再說吧。
黃宗羲沒有問陳文到底和這個陳名夏有沒有親戚關係,更沒有問及陳文的家族如今如何,甚至連陳文自稱南下時在南京得到了清軍圍剿四明山的情報都沒有問及是出自何人之手。或許在他看來,陳文背後的那個總後臺很可能就是錢謙益,如果他知道王翊當時也是這麼認爲的話,弄不好就此認定了也說不定。
除此之外,黃宗羲還提及到了這一路上清軍設卡盤查甚嚴,據說可能還準備封鎖通往金衢嚴處四府的官道。
另外,錢塘水師覆沒,滿清抽調了蘇鬆水師改隸浙江,填補錢塘水師的缺額。新的蘇鬆水師總兵是從江南蕪永營參將升任的,是個陝西人,叫做樑化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