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小妹默唸着陳文的回答,彷彿在其中找尋到了始終困擾她的難題的答案,原來這等事情並不能全然指望李贄的思想能夠被社會普遍認同,更多的還是需要經濟能力的提升。就像是聖人曾經說過的那般——倉稟足則知禮儀,原來放在這裡也同樣適用。
一旦想明白了這些,周家小妹重新回憶起她曾經誦讀李贄的著作時所產生過的那些思緒,原來絕大多數都只是空想而已,完全不現實。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那麼如果經濟基礎達不到的話,堆砌再華麗的上層建築也不過是空中樓閣,不切實際。
心中一絲明悟乍現,伴隨着的則是一聲嘆息。
“浙江王師能在如此險境中得以不斷壯大,果然並非幸至。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妾身受教了。”
片刻之後,女子嫣然一笑,明眸璀璨,巧笑嫣然,彷彿就連整個大殿都明亮了幾分,甚至在這一瞬間,陳文自覺着心跳都好像停了一拍似的。
大殿中,陳文癡癡的看着眼前的這個女子,彷彿墜入到了那清澈的雙眸如水之中。良久之後,眼前女子羞惱的神情下,陳文頗有些尷尬的收回了目光。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便換了一個他正想要問到的問題。
“在下回答了周小娘子的問題,那麼周小娘子可否回答在下一個問題呢?”
陳文已經從剛剛的尷尬中恢復了過來,只是女子那吹彈則破的肌膚下,剛剛的嫣紅卻還沒有完全褪去,甚至在聽到此言後更勝先前。
“侯爺但請直言,妾身自當如是相告。”
眼前的女子再一次羞怯的低下了頭,只剩下了光潔的額頭和那墨般的青絲還暴露在陳文的視線之中,就連聲音似乎也越來越低,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這姑娘腦子裡想到的到底是什麼,陳文大體上已經猜到了,不過他現在所要問的卻並不是這個。
“在下斗膽,敢問周小娘子爲何會有此念頭,僅僅是因爲讀過李贄先生的論述嗎?”
一份錯愕浮現在了女子的清麗的面容之上,待這份愕然退卻,那雙眸子便陷入到了回憶之中。
“妾身少時與兩位堂兄以及兄長一起開蒙,雖要晚上些時日,卻總能不落其後。記得開蒙過後,妾身要去開始學女則、女訓時,家嚴曾與家慈私下說過,若妾身是男兒身,吾周氏一族當有一狀元及第。直至今日,聲猶在耳,不曾消散分毫……”
誰說女子不如男,原本只當是戲曲中的段子,亦或是如花木蘭式的傳說,誰想到原來這世上確實有過有着這般念頭的女子。細想來,卻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否則這世上又怎麼可能會出現那樣的故事,又怎麼可能會出現如平陽昭公主那般的巾幗豪傑。
明朝中後期,隨着經濟的發展,思想也不再如此前那般禁錮於程朱理學的囚籠之中,思想上的解放是全方面的,同時也是在不斷反覆的。只可惜,原本有個一兩百年的時間,或許一場中國式的文藝復興就會拉開序幕。可是一旦想起明末那些儒家士大夫的嘴臉,陳文對這一在後世頗得了部分人心的理論反倒是產生了一絲懷疑,甚至心頭的那份迷茫更是映入到了女子的眼眸之中。
“侯爺,若有,若有什麼,可否說與妾身一二?”
聽到此言,陳文嘆了口氣,繼而問道:“周小娘子既有此念,心中難道就沒有爭競之心嗎?”
說是爭競之心,其實還不如說陳文所問的是輕視之念。人與人之間,即便是再遲鈍的,這十幾二十年下來也總能感受明白對方是如何看待自身的。可是據陳文所知,周家的男女老少對這個女子都是愛護有加。
周敬亭如此,倒也正常。親妹妹,況且周敬亭那個人本就是個極爲護犢子的傢伙。當初清軍在明軍的兵鋒下撤出金華,大肆放火焚燒城內宅院、房屋,以免爲明軍所利用,周敬亭當初就因爲這個才加入到明軍之中的。
陳文記得很清楚,因爲此事,周敬亭對朱之錫頗爲怨恨,甚至一度認定是朱之錫背信棄義想要借清軍之手殺他。後來隨着明軍的連戰連捷,陳文先後抓到了馬進寶和張國勳,這兩個當事人都把責任推卸到了對方的身上,卻都提及到當時李之芳和朱之錫是持反對態度的。這樁公案已變得如羅生門一般,不過周敬亭對於朱之錫的恨意卻並沒有絲毫削減,哪怕這還是已經基本上可以排除了朱之錫作爲主謀的嫌疑的情況下。
至於原因,很簡單,他們家的老宅子毀了,家裡的一些上了歲數,看着他長大的僕人死於火中,就連他也差點兒沒能倖免。滿清的官員既然能夠視士人如草芥,那麼他調過來反抗滿清的統治也就順理成章了。
由此一看,視家族重如泰山般的周敬亭像昨天那樣因爲一句話而差點兒向陳文動手其實也沒什麼不正常的,那畢竟是他的親妹妹。
即便不提周敬亭,根據陳文的情報也無不顯示如此,甚至周家小妹的那位大伯的兩個兒子前不久還一度因爲有個文官訓練班的同窗在食鋪裡喝了點酒說了句關於他們這個表妹的渾話,結果就遭到了這兩個傢伙的公然毆打,連那個引出話的人都沒有放過。
如果說,周家小妹因爲讀書的才能而輕視了她的這兩個堂兄以及兄長的話,周敬亭還好,陳文卻是根本不會相信她的那兩個一向膽小怕事的堂兄會反應如此激烈,十有八九還是應該回到家中窩裡橫去。
“說沒有,那是欺人之談。妾身少時也曾想過,可是想來想去,又能如何。妾身既是女兒身,指望能夠狀元及第也是枉然。有這時間,孝敬父母,和睦兄弟姊妹,做好一個女子應該做好的事情,遠比自怨自艾或是怨天尤人要強得多。”
一口氣將積壓在心頭多年的話語說出來,周家小妹瞬間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而她迎來的更是陳文的拊掌而贊。
“周小娘子能有此悟,已遠勝多少鬚眉。便是在下,也多有不及。”
“侯爺謬讚,只是妾身在閨中的一點兒胡思亂想罷了。”
“周小娘子不必過謙。”
確實不必過謙,一直以來,爲了能夠團結更多人,爲了能夠讓中國不至在這場浩劫中受損過多元氣,甚至有時僅僅是爲了身後名,他委曲求全,顧慮良多,反倒是將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放在了次要的位置上。
現如今,滿清雖然在永曆六年和今年連番受挫,但是總體的實力卻依舊處於壓倒性的優勢。此番洪承疇組織四省會剿,其實也並非是盡東南四省之全力,更多的還是處於全局的考量才決定了以漢軍八旗和錢塘水師盤活全局,儘快消滅掉浙江明軍。否則的話,只是單純的耗下去,滿清的勝算反倒是要更高一些。
今時今日,四省會剿結束,東南戰局攻守異勢,滿清在東南和西南兩線戰場皆處於被動的局面,遠比歷史上要強上太多。此間正該是英雄奮起之時,若還是像曾經那般顧及着這方面的影響,顧及着那方面的看法,束手束腳下去,何時才能消滅滿清這個大敵。
“周小娘子說的沒錯,什麼時候,就該竭盡全力的做什麼事情,想得太多了反倒是把自身困在了原地。”
心中的鬱結一開,陳文的目光也不由得熾熱了幾分,驚得那女子不由得後退了半步。
“侯爺約妾身來此,只是爲了回答妾身那一次的問題嗎?”
西峰寺位於西峰山之背,在金華府,此處是香火極爲鼎盛的所在,甚至由於寺後的亂葬崗的緣故,這裡或多或少的透着些陰森,就連和尚都沒幾個了。往日若是進香,周家多是會去天寧萬壽寺,斷不會來此處的。
這個問題,其實周家小妹很早就想要相詢,只是沒來得及罷了。此刻陳文的目光中透着的那股熱浪讓她頗爲害怕,正好把問題擡出來,也好轉移下話題。
聽到面前的女子有此一問,陳文嘆了口氣,剛剛他似乎確實有點過分了。至少在現在這個時代,一個尚未出閣的姑娘願意來赴約,確實可以理解爲對一些事情有了心理準備,但是這年頭講的發乎於情,止乎於禮,片刻之前那股想要擁之入懷的衝動確實是非常的失禮。
“在下以前聽過一個故事,據說就發生在這裡,很早以前就打算過來看看,只是苦無時間,今日好容易給自己放了個假,正好請周小娘子過來聽聽這個故事。”
陳文會講故事,這個事情周家小妹確是知道的,甚至周敬亭還給她講過一些陳文在大蘭山講古的故事。只是據說發生在這裡,她這個金華本地的女子卻是聞所未聞。
“在下自天津衛南下時,路過山東地面,正聽過一個老夫子講古,講的就是這座西峰寺的故事。不過在那老夫子的口中,這西峰寺以前好像是叫做蘭若寺,只是不知是否真的如此。”
陳文口中的蘭若寺,出自明末清初的著名小說家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乃是其中聶小倩故事的發生地。不過在原文中,這蘭若寺是在金華城北,還有一座高塔可以俯視全城,更像是浙江講武學堂北面的那座永福寺。不過在金華本地人口中,因爲西峰寺後有故事中的亂葬崗,再兼此地有鬧鬼的傳聞,所以這西峰寺同樣有着極大的可能。
“宋朝的時候,有一個浙江的讀書人,叫做寧採臣……”
聶小倩的原文陳文記得以前好像看過,但卻早已忘了個一乾二淨,所幸他倒是看過一些影視劇,其中張國榮、王祖賢那個版本的堪稱經典,至今記憶猶新,便說來解悶。
“見寧採臣爲人正直,那女子便自陳身世,原來那女子姓聶,名小倩,十八歲時便已故去,埋在了寺後的亂葬崗……”
剛剛陳文說要講古,周家小妹便找來了大殿中的兩個蒲團,一個放在了陳文的身後,示意他坐下,另一個則放在了陳文的對面,自顧自的跪坐在了那裡。只是故事講到這裡,陳文卻看到那張俏臉已是煞白,身體似乎還有些抖動,方纔意識到,他印象中的這個悽美的愛情故事其實也是一個鬼故事,尤其還是在這個地方講給一個姑娘家聽,實在有些太過分了。
起身湊到近前,陳文那雙柔荑收在了手中,柔聲說道:“實在抱歉,我只記得這故事很感人,卻忘了其中也有些不太適合的地方。我不講了,你別怕。”
“妾身沒事,侯爺還是把故事講完吧,妾身小時候也聽過鬼怪的故事,知道若是聽不完的話總會覺得害怕。況且,有侯爺這等名將在,妾身也無須怕什麼的。”
陳文的柔聲細語,亦或是那一雙的溫暖給了周家小妹一些勇氣,聽了陳文的致歉後她的身子也不再抖動的那麼厲害,小臉兒也恢復了些血色,只是那雙手卻依舊沒有敢從那溫暖之中褪出來。
“好吧。”席地而坐,陳文便繼續將故事講了下去。“話說那聶小倩原本也沒想過要害人,皆是因爲寺中的一株喚之爲姥姥的千年樹妖所攝……”
隨着陳文的娓娓道來,故事一步步展開,寧採臣、聶小倩、燕赤霞、姥姥等人物之間的愛恨情仇,沒過一會兒,這個故事就到達了尾聲,遠比他歷次講古都要快上幾分。
“人的世界太複雜,難分是非,跟鬼靈在一起反而黑白分明,清清楚楚。這燕赤霞確實並非那等凡夫俗子,而那寧採臣亦是個難得的至誠君子,侯爺這故事講得真的很好。”
“周小娘子謬讚,其實在下也是拾人牙慧罷了。只是多年過去了,在下也記得不太清楚是否是這麼回事了,還望周小娘子不要介懷。”
這個故事原本就不是以嚇人爲目的出現的,故事聽到後面,寧採臣送聶小倩骸骨歸鄉,燕赤霞義斬妖魔,也應了懲惡揚善的道德理念。周家小妹原本還有些害怕,不過當聽聞那大鬍子燕赤霞乃是修道之人,畏懼便不再如剛剛那般了,顯然已經猜到了故事的走向。
“只可惜了,有情人終不得眷屬,若是聶小倩轉世報恩,妾身以爲可能會更好一些。”
“其實若是燕赤霞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領,也許……”
故事講到了盡頭,二人還回味在故事的浮想之時,反倒是周家小妹先反應了過來,將那一雙的柔弱無骨從陳文的那雙握慣了長槍白刃的手中抽了出來。
“侯爺是故意的!”
“呃。”
面前的這個女子滿臉的羞惱之色,倒是讓陳文有些不做所措。只或許是跪坐良久,血脈不甚通暢,想要站起來卻有些力不從心。眼見於此,陳文連忙起身將這姑娘扶起,只是那雙手卻死死扣着,不肯鬆手。
“侯爺,您是朝廷名爵,當爲天下人表率,豈可如此?”
“有個問題,在下怕周小娘子不肯回答,所以只得如此,還望見諒。”
此言一出,面前的女子登時便是一愣。只是未待她有所反應,只聽陳文便已開口問道:“在下有意向令尊求親,所以在下想知道周小娘子的意思。若是覺得在下人還可以,值得託付終身,在下便尋人做媒;若是覺得在下不太好相處,或是周小娘子已有意中人,在下也不敢強求。”
早知道可能會是如此,可是真的事到臨頭,周家小妹卻還是隻覺得心中有一頭小鹿在亂撞,撞得她連一個起碼的主意或是回話都起不出來。事實上,對於陳文,她原本的印象並不怎麼好,至少那一句並非良配還是說的出去的。但是幾次偶遇,尤其是這一次的約見,她才發現其實陳文也並非是她此前所想的那般,至少絕不是個輕賤女子的凡夫俗子。
“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妾身豈敢做主。”
女子的雙臂不再掙扎,只是靜靜的在那裡低着頭,不讓人看清楚她早已羞紅了的俏麗。
聽清楚了這份蚊吶般的回答,尤其是這份表現,陳文已經聽明白了這裡面的涵義,隨即便鬆開了雙手。只是這手一鬆開,卻見那女子立刻便擡起了頭,目光之中更是多了些不知其名慌亂。
“侯爺,妾身……”
輕輕的將姑娘攬入懷中,陳文便柔聲說道:“你的心思,我已明瞭。既已有約,今日便不多說了,擇個吉日,吾便尋人前去做媒。”
“嗯。”
相擁片刻,周家小妹便開始幫陳文收拾衣衫的褶皺,而後又收拾了下她自己的衣衫,才轉而向殿外走去。
目送着女子離開大殿,處子的幽香尚在呼吸間徘徊。一時間,陳文彷彿忘卻了這裡乃是一間佛寺,身後正微笑着看着這一切的也正是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薩。
女子上了馬車,一路上她的兄長都沒有發問,直到回到了閨房所在的小院,揮退了身邊伺候的下人,周敬亭纔敢輕聲說道,還不敢太大聲,唯恐被什麼人聽到。
“妹妹,那廝可有失禮之處?”
在陳文手下做了一年多的事情,但是這份“君臣之義”在他這等儒家士大夫看來卻也遠不及家族和親人的榮辱,尤其眼前的還是他的親妹妹。其實若非外面傳的風言風語,已經影響到了她妹妹的終身大事,而這段時間的相處,陳文給他留下的印象也很是不錯,否則他也不可能同意這一次相約的。
只是待他妹妹進入了大殿,心中的悔意和荒唐便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哪怕是周家小妹走出了大殿也沒有絲毫退卻。
“兄長多慮了,侯爺是正人君子,只是回答了妾身的一個問題,給妾身講了一個故事罷了。”
“哎。”
又是一聲嘆息,周敬亭覺得這幾天嘆過的氣好像比先前的二十來年加在一起都多,但願此事之後他這個妹妹能夠有個好歸宿,能夠無憂無慮,幸福快樂。
無獨有偶,剛剛自西峰寺回到安遠侯府的陳文,剛剛還沉浸在男女之情的美好之中,可是前腳踏進了侯府,後腳就聽一個留在府中的親兵提及到黃宗羲已經在二堂等候良久。
“哎,這位餘姚黃太沖一向是好事請不來,一來準沒好事兒。天知道北面又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