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入夜之後,陳文便悄無聲息的離開了大營,追趕那些早已啓程的大軍。如此佈置,無非是想要藉此拖延一些被清軍發現的時間。而他的目標,便是北線的杭州駐防八旗。
陳文已經啓程,但在路上卻還要花費些時日,所幸自衢州到安華鎮所在的諸暨縣之間,只有明軍的驛站和烽火臺。清軍想要把消息傳到那裡,須得快馬繞道嚴州府,一路北上杭州,越過錢塘江再南下諸暨。一路上耗費時間過多,就算是衢州的清軍當即就看出了陳文的意圖,等他們把消息送到諸暨時,早就晚八春了。
不過爲防洪承疇或是滿清有一些別的什麼辦法加快消息的傳遞速度,陳文還是爲出兵製造了一些假象來掩蓋意圖。當然,更重要的,還是讓對岸的清軍晚發現幾天,這樣他的轉圜餘地也就更大,衢州所要承擔的風險也就更小。
至於打掉杭州駐防八旗,解除了北線的威脅後,浦江、東陽這兩個營就可以得到釋放,而陳文就可以帶着五個站兵營返回衢州,與衢州府城裡面的義烏營和那大半個麗水營一起與衢州一線的清軍決戰了。
大軍在衢江——東陽江的水道上急速前行,只是不比那些終於從僵持的局面所帶來的壓抑氣氛下得到解脫的將士們,陳文卻還要擔憂另外的一件事,那就是安華鎮棱堡那邊的狀況似乎不是很好。
永曆七年五月二十,夏日的炎熱早已取代了春末夏初時的狂風暴雨,不過在安華鎮的棱堡似乎還是清軍兵臨城下時的樣子,只是外圍的矮牆和木樁子又殘破了許多,城牆上和城下的污穢也遠遠多於此前。至少從表面去的話,確實是這樣個樣子。
未時,正是一天中最爲炎熱的時間,棱堡的指揮官於世忠強撐着自牀上爬了起來,接過了一個聽到了動靜的輔兵所遞上來的水,灌進了乾燥得都能點起火了的喉嚨。
不只是他,清軍那一套令人作嘔的進攻方式已經持續近一個月了,直到數日前才停了下來。最近的幾天,除了那些探馬還在一如既往的觀察棱堡守軍的狀況,以及隔絕此間與外界的聯繫,大隊的清軍已經不再出現在城下了。只是不知道是敗給了這份初至不久的暑熱,還是和棱堡內部一樣出現了疫病而不得不放棄進攻。
長達近一個月的細菌戰,雖然清軍使用的屍體在活着的時候都沒有染上什麼要命的瘟疫,但是腐爛的屍體自身所產生的疫病卻還是對守軍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先是第一次交鋒中的那幾個傷員,而後則發展到了一些負責清理穢物的輔兵,很快又不知道是怎麼在戰兵中傳染了開來,甚至就連那個姓郝的軍醫都沒能避免。
於世忠知道,那個姓郝的軍醫所擅長的乃是跌打損傷,於這些疫病說不上是門外漢,但也並非如前者那般精通。只是沒想到,那些以前就連他也不是沒聽說過的偏方,例如薰醋之類的效果竟然遠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好,只有燒艾好像還管些用處,可是庫存卻實在太少,而現在更是早已用光。
其實,這近一個月的時間,清軍投擲了多少個疫病木桶已經很難計數了,如果沒有燒艾,沒有嚴禁直接飲用未經過煮沸的水之類的辦法,只怕早已撐不下去了。但是即便如此,眼下的守軍之中,輔兵不同程度的染病已近半數,而戰兵也有三分之一感染了病症,軍官則更甚於此,就連於世忠和棱堡的軍法官也都沒有例外。
比起軍法官,那個已經燒到了說胡話地步的傢伙,於世忠其實還算好的,從牀上爬起來這會兒,除了四肢無力,腦袋暈暈乎乎的以外,至少意識上還很清楚。
“現在什麼時辰了?”
患病的士卒過多,原本的傷病所也早已不夠用了,包括很多營房都已經變成了傷病所,由經過專門訓練的護工看護,而於世忠這樣的高級軍官的房間裡更是有未染病的輔兵專司照料。
“回稟將軍,已經未時一刻了。”
“都到未時了啊。”
說着,於世忠便起身要去穿衣披甲,而那個輔兵知道這位守將的脾氣比較倔強,二話不說就跑了出去。因爲他知道,眼下也只有那個伶牙俐齒的監軍官說話還有些用處,他一個小小的輔兵,除非引誘於世忠多罵他一會兒,導致身體虛弱的守將沒了氣力外,根本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能夠進行阻止了。
片刻之後,於世忠的衣甲已經穿好,頭盔也已經捧在了手中,只等着出了屋子再帶在頭上,以防着弄壞了上面的翎羽。只是這套平日裡感覺沒什麼重量的鎖子甲,現如今卻彷彿有千鈞之重,光是把它穿上就已經是一腦袋的白毛汗了,實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看來身子還是不行啊。”
苦笑未有結束,門卻被重新打開。只見那個輔兵緊隨着那個姓楚的監軍官趕了過來,只是到了門口看見於世忠沒有什麼異樣才停住腳步。
“於老哥,你現在是病人你知不知道,這大熱天的你出去幹嘛?”
“我得上城上去露露臉……”
“不行,你現在的任務是養病。”看着於世忠絲毫不爲所動,那個姓楚的監軍只得說道:“於老哥,你就算不疼呵你自己,你也得疼呵疼呵大夥吧,你這個樣子上去,要是出了什麼事情軍中的士氣還怎麼維持啊。”
“楚兄弟,你不懂的,我這已經好幾天沒露面了,韃子的探馬總看不見我人,遲早會起疑的。你想想,若是韃子發現連我也病倒了,那還不得立刻就發起進攻。可你看看,現在下面的將士們這樣子,該當如何迎戰?”
於世忠所說的他並非不能理解,但是作爲監軍官,他也必須爲全軍負責。“既然如此,那不如換個人,穿上你的衣甲,上去做做樣子不就完了嘛。”
“這絕對不行,軍中斥候皆是目光銳利非凡之人,即便隔着老遠,看不太清楚也總能認出我這個人來,若是讓他們發現作假,那豈不是不打自招了嗎?!”
“這……”楚監軍想了想,卻絲毫沒有把大門讓開。“那也不行,你現在染病在身,若是和程老哥那般不顧惜自身,這病得什麼時候好。我是監軍官,這次你得聽我的,先回去休息,巡城的事情身子好點兒再說!”
見這監軍依舊不肯放開道路,於世忠啪的一聲拍在了桌子上。
“大帥說過,主將管打仗,監軍管生活。就像軍需官管軍需糧草、軍法官管軍法條例、參謀官管謀算籌劃一樣,各司其職纔是我浙江王師能夠堅持至今的根本。巡城是打仗,不是生活,我也沒有違反軍法條例,就算是你現在暫時代理了程軍法官的職權也管不到我!”說罷,於世忠便將那瘦弱的監軍一把推開,隨後便一步步的走向登城的臺階。
眼見於此,那監軍在愣了片刻後也只好跟了上去,緊隨在於守忠的身側,寸步也不敢離開。
很快,二人一前一後便登上了城頭。待於世忠和監軍走近,在城頭守衛的士卒們紛紛行禮,而後便繼續着他們的職責。
驕陽如火,就連空氣都已經有些火辣辣的了。越是走下去,於世忠便越是覺着腳下的地面越是軟綿綿的,而待他順時針繞下去,很快就看到了遠處的清軍遊騎,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身影而策馬向前移動。
眼見於此,於世忠站定在那裡,掏出了皮套裡的望遠鏡看了一會兒才繼續巡視下去。
自北面登城,順着時針,於世忠先是走到了主堡東面的城牆,而後繞向了南面,接着才走到了面向大陳江的西城牆。
水流攜帶着的縷縷清風讓他感到了一絲絲的涼爽,就連原本已經有些作嘔的感覺也已經消退了不少。慢慢的走過了這一段,於世忠很快又回到了北城牆,確認了已經繞城一週後才緩緩的走下了臺階,進而向着居所走去。
然而,前腳踏進了家門,消失在堡壘內士卒視線的一瞬間,如釋重負的感覺襲來,只覺着剛剛的天旋地轉更加兇猛的撲了過來,眼前一黑,於世忠便徹底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