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就是在樓家商討着如何送陳文一份大禮的時候,金華府的府衙之中,代掌庶務的金華府推官李之芳也召集了府城的官員們商討此間的對策。
李之芳,山東武定州人士,順治四年進士,在陳文的那個時代,曾經在三藩之亂期間出任浙江總督,有效的抵抗住了耿精忠對浙江的攻伐,乃是此間尚被關在天台山老營的提標左營副將李榮在那時的老上司。
很久以前,武定州有個“李閣老”的歷史傳說,其原型便是此人。只是在那個傳說中,李之芳卻是吳三桂和陳圓圓的愛情結晶,被一個賣豆腐的李老漢收養才姓了李,後來不僅中了狀元,還獨自率領二十萬大軍對抗吳三桂,交戰之時更是靠着陳圓圓留給他的一面吳三桂的帥旗引出了吳三桂的愛子情深,由此平了三藩之亂。
只不過,此間的李之芳卻並不是在那個傳說中在戰後被康熙封爲“平南王”的那個“李閣老”,而是前半生順風順水,等待着二十幾年後在衢州抗衡耿精忠,而此刻卻要面對一場在他的人生中本不該出現的一場大變局的金華府推官李之芳!
自八月二十八清軍被明軍擊潰,進而兵臨城下之後,本打算逃回府城備戰的知府在馬三省離開後還是被知縣勸了下來。仔細想來,卻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畢竟清軍剛剛戰敗,知府便逃回府城,縣城的人心必定喪亂,滿清也絕不會饒恕這等行徑,更會因此禍及家人。
所說眼下暫時不方便離開縣城,知府還是向府城飛鴿傳書,要求代掌庶務的推官李之芳根據他提供的情況向杭州求援。而李之芳在接到求援信後,也按照知府所寫的內容轉述一番後立即飛鴿向杭州發去。
只不過,李之芳前腳剛寫完一封,後腳就傳來了東陽縣城被明軍一股而破的消息。眼見於此,李之芳連忙派人攔下了鴿舍中已經準備放飛的信鴿,重新寫了一份更加誇張的求援信。
陳文出兵時只帶了不到七百人,而知縣得到橫店鎮求援口信中也是幾百人的規模。可是等他擊潰了東陽縣的守軍後,東陽知縣就把這個數字變成了三千多。再到李之芳此前收到的那份清軍戰敗退守縣城的求援信時,則變成了七千有餘,多出了超過九倍的水分。
東陽縣城被明軍攻陷,那麼按照這個時代軍隊的風格,掃地爲兵幾乎是必然的,那麼一萬人的規模應該總會有吧。
於是乎,李之芳毫不猶豫的在求援信上大筆一揮,“旬月間,十萬人從賊”,而十萬人從賊這樣的規模,正符合“許都,尹燦之亂復現於今”的標準。
就這樣,這封求援信自金華府城飛鴿傳書至杭州,再從杭州換了一個航班後,轉飛寧波定海,又坐了一次船纔在九月初三的夜裡送到了陳錦的手中。
可是李之芳很清楚,這個既不到“旬月”,也應該到不了“十萬人從賊”規模的求援信,無非是爲了讓援軍加快速度趕來,可是留守金華府的清軍主力被明軍擊潰的現實卻根本無法改變。東陽即下,義烏必不能倖免,而自義烏溯流而上,那便是金華府的府城!
坐在府衙的二堂,李之芳臉色陰沉的看着眼前正在爭吵不休的同僚,自清軍被臨陣換裝的明軍擊潰的消息傳來,這些人就始終在爭吵。
自順治四年中進士,李之芳在官場上也已經拼殺數年了,雖說還稱不上老油條,但是他卻也知道,這些人表面上是爲滿清在金華府的統治而爭吵,可是既稱不上面紅耳赤,又沒有什麼過激的言辭,就彷彿是爲了爭吵而爭吵一般。
一羣廢物!
平日搜刮民財之時乃是能人所不能,有了事情就沉默的像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般,到了眼下大難臨頭的時候,便只會推卸責任。
先是東陽縣守將,再就是留守清軍的主帥馬三省,等到了現在,遠在臺州的馬進寶和台州文武也成了他們推卸責任的對象,誰讓他們沒把陳文看住了,讓這個瘋子跑到金華府來擾了他們的清夢。
李之芳深吸了一口氣,藉着呼出的動作讓表情變得自然一些。雖然這羣傢伙就是一羣廢物,但若是離了他們,想要成事卻也是千難萬難。
“諸公稍安勿躁,可否聽本官一言?”
聽到李之芳說話,這羣人立刻變得如老僧入定一般各歸各位,只是將目光投向了李之芳這個此次商討的召集人。
“諸公,眼下馬參將和知府大人尚無音訊,而馬總兵更是尚在參與圍攻舟山,可是大蘭賊陳文已經攻陷了東陽縣城,府城危在旦夕。知府大人臨行前囑以本官代理庶務,眼下這份擔子便由本官一身挑起,還望諸公能夠盡力配合,以報大清天子知遇之恩。”
見有人出來頂雷,這些府城的官員先是一愣,隨即便紛紛起身讚頌李之芳的忠誠和能力,一陣恭維說得肉麻至極,並且力保一定會遵從李推官的號令,唯恐李之芳會翻臉不認賬。
只不過,在李之芳看來,此番的目的卻已經達到了,他要的便是這些官員的支持!
見衆人已經肯定了他的領導地位,李之芳便立刻分配任務,下令戒嚴,組織城內的民夫製造守城器具,研究賞賜;接着便傳喚留守府城的那個軍官開放武庫,將火炮全部上牆;隨後又派人去找從屬於金衢嚴分守道的那個守備,他的手裡有兩百成建制的綠營兵,可以派上大用場。
城內的事情分配完畢,李之芳便把目光鎖定到了府城之外的地區。
“其他各縣的守軍不要去管,讓他們繼續維護地方,把義烏的守軍趕快調回府城,賊寇下一個目標肯定是那裡,他們在賊寇的兵鋒之下根本撐不過哪怕一個時辰。”
聽到這話,周圍的衆人有些猶豫。“李推官,放棄縣城可是大罪,這如何使得?”
“現在整個金華府的關鍵便是府城,義烏那裡根本守不住,沒有必要浪費兵力。”見衆人不再勸阻,李之芳繼續說道:“等團練兵逃回來,讓他們全部回鄉,不必入城守禦。”
“這是爲何?”
李之芳此前寧可放棄義烏也要把兵員收回,此刻卻是要把本地的團練兵全部轟走,這一入一出,着實讓眼前的一些人感到不解。
“李推官是怕這裡有賊寇的細作?”
“有這個原因,其實根本不用細作,本官以爲,只要賊寇佔據了,甚至只是揚言佔據了他們的家鄉,這些團練兵也會立刻不戰而潰,甚至賣城以求保家。可若是他們回到家鄉,賊寇只要敢爲禍地方,這些人反倒會是朝廷的助力。”
李之芳說的乃是實情,這個時代的團練兵遠不是清末的湘軍、淮軍之流的地方武裝,其戰鬥力來源於對本鄉本土的瞭解和護衛鄉梓的本分,拉到外鄉作戰最多隻能作爲補充,可若是包圍家鄉就會讓對手徹底陷入泥潭而不可自拔的境地。
接下來,李之芳便繼續分配任務,總算是把滿清在整個金華府城的力量全部調動了起來,以迎接陳文席捲整個金華府的勢頭。
………………
數個時辰後,早已是入夜時分,作爲團練兵的一個代表,義烏佛堂鎮青村的金福也趕回了位於塘山腳下的家中。
金福現下不過二十幾歲,乃是他那一輩人中最小的一個,同輩的兄弟中還有一個叫做金光的,現在在尚可喜的幕中做事,只是早已不來往了。此番他帶出去的金家子弟雖然不少都比他要大上一些,可是在輩分上卻還是以他爲尊,所以自然也是由他來領頭做事。
回到家後,他在拜過祖先後,便趕到了他的祖父的房中。金福的祖父出生於隆慶年間,至今已經八十多歲了,據說年少時曾經親眼見過戚繼光,乃是本地少有的耄耋老人。
見到祖父後,金福便把這一路的所見所聞盡數說與他的祖父,尤其是在和明軍交戰是看到的一切更是詳細的描述了一番。
“你確定是鴛鴦陣?”
“回祖父的話,長牌一、藤牌一、狼筅二、長槍四、鏜鈀二、旗槍一、尖頭扁擔一,從小您就告訴過孩兒,戚少保在南方抗倭時的鴛鴦陣就是這樣配置兵器的,孩兒怎敢看錯。”
聽到這話,金福的祖父靠向了太師椅的後背,潛藏在心中數十年的回憶開始涌入腦海,甚至有些更是溢出了眼眶。
年少時,他曾經見過戚繼光,家中的長輩告訴他,那是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爲了趕走倭寇來到義烏組建了那支聲名赫赫的戚家軍。那時的他便夢想着有一天能夠成爲戚繼光那樣的英雄,即便不能如願,也一定要在這樣的英雄麾下爲漢家天下而奮戰。
可是沒等他成年,戚繼光就去世了,此後便再沒有出現過同他腦海中相彷彿的那等英雄的身影。直到今天,這天下被韃子所佔據,中國也將再一次亡於韃虜,而他卻只能留此耄耋之軀,等待着有一天能夠有一個英雄出現,扭轉這一切,就像他兒時記憶中的戚繼光和年少是聽說書先生所講述的嶽武穆那般。
只是此時的金福並沒有注意到這點,反而繼續將話說了下去。“夏演樓家、倍磊陳家、還有梘疇楊家的人也都看見了,甚至孩兒還在營中聽說這位明軍大帥乃是戚家的半子。”
金福的話剛剛自口中吐出,戚家半子的這個詞立刻將金福的祖父從回憶中拉了回來,就連分散開來的焦距也重新聚合到了一起,甚至愈加的尖銳了起來。接下來,老人便又問了金福幾個問題,可是他卻始終無法確定這位明軍大帥的身份。
算了,既然能夠把鴛鴦陣用到如此水平,想來不是和戚家有些關聯,就是和當年修長城時留在北方的那些戚家軍有關,而且他還姓陳……
“這等事,倍磊陳家的人應該很是積極吧?”
當年戚繼光初到義烏招兵,便是在鄉間頗有威望的倍磊陳氏家族的陳大成爲其奔走,才鼓動了大批的義烏漢子加入戚繼光的新軍,無論是徘徊在老人心頭的哪個可能,倍磊陳家都不可能對此坐視不理。
“正是,陳家的人約我等明日下午到倍磊商議此事,聽他們的意思是打算大幹一場,重拾戚家軍的榮光!”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