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賣餛飩麪的老伯說:“承望那孩子,啊不,現在該叫徐狀元了,從小心眼就好。他爹死得早,四娘一個人帶着他過日子不容易。那麼小就開始幫着他娘幹活,臉上那疤就是小時候幹活的時候燙到留下的,要不模樣也能更周正些。街里街坊的他也常幫忙照應,沒事幫着寫寫信,教教小娃娃們唸書,跟他娘一樣也是個熱心腸。“

陸恆修想起白天來登門拜訪的狀元郎,謙恭而老實,連名貼上的字也是一筆一畫透着股認真勁。方坐下就一本正經地說:“晚輩愚鈍,今後願與陸大人一同爲我朝江山盡一份綿薄之力。”一點逢迎和客套都學不會。

同來的進士們扯開話題說:“陸相高風亮節,晚輩仰慕已久,今日一見,激動之情更是難以言表。”

又說:“此匾可是太祖皇帝御賜的那塊?陸府賢德,天下再無人能及呀。”

“啊呀,這可是陸相的墨寶?當真金鉤鐵劃,氣象萬千。晚輩綜觀古今名家,何人能及陸相之萬一?”

笑談間,他一人獨坐不語,幾分忍耐的神色。難怪辰王爺笑說他是第二個方載道。

老伯從鍋裡撈起了餛飩,問陸恆修:“對了,大人,這狀元的娘能封個幾品誥命吶?皇上賞不賞鳳冠霞帔的?”

坐在陸恆修對面的寧熙燁笑着反問他:“您說該封個幾品?”

“這我哪兒懂呀?咱又不識字。”老伯擺手道,“可我思量着吧,怎麼也不能太小吧?公子您想呀,她兒媳婦可是公主,這將來要是過了門,是婆婆給媳婦下跪呀還是媳婦給婆婆行禮?要亂了規矩了不是?一看就知道您是沒娶媳婦的,娶了媳婦您就知道了,這裡頭學問可大着呢,將來要是婆媳兩個鬧起來,那夾在中間的滋味可有你受的。老孃不認你,媳婦不讓你進房,呵呵……”

“不讓進房?還有沒進門就把你關門外的呢。”寧熙燁哀怨地瞟着陸恆修道。

後者臉色微變,盛着餛飩的勺子遞到一半又轉回來,送進了自己的嘴裡。

“那什麼,小修,我的……”正滿心期待着有人喂的人立刻不滿地來討。

“是麼?”頭一低,悠閒地喝口湯,陸恆修奇道,“我怎麼不知道?”

“小修……”

崔家的小公子也曾來訪,衆人都到了,唯獨他姍姍來遲。陸恆修留心看了看,錯銀鑲寶珠的凌雲冠自兩邊垂下長長的留纓,青衣衣襬上用絲線暗繡了祥雲翠竹的紋樣,人如鬆,發如墨,眉似遠山,薄脣微抿,一雙烏黑鎏金的眼不經意地掃來,傲氣凌人。剛一進屋就把其他士子比了下去。

他拱手對陸恆修道:“晚輩見過陸相。”

連聲音也是冷泉般的清冽,口氣疏離。

陸恆修說:“恭喜崔小公子高中,來日前途必不可限量。”

掀了掀嘴角算是回個客套的笑,崔銘旭回道:“不敢,不過是比落榜好些。”

此言一出,傲得屋內的其他人也有些看不下去,撇着嘴低聲道:“切,徐狀元也還沒這麼張狂,不過是比我高了一名就這麼……”

新科進士們走後,齊嘉才探頭探腦地出現在門邊。

陸恆修招呼他進來坐:“小齊大人來了,剛剛就聽下面說了,怎麼請您您不進來?”

“我……下官方纔有些事。”齊嘉道。低着眼看手裡茶碗上的花紋,欲言又止。

“齊大人有事不妨直說。”

齊嘉是個直xing子,有什麼事都寫在了臉上,看他爲難的神情,陸恆修就知道他一定有事。

“那個……”齊嘉擡頭看着陸恆修,問道,“陸大人這次可有打算收哪位進士做門生?”

每逢科舉之後,進士們總要尋位朝中重臣作老師,一來是在朝中有個依靠,儘早領會爲官之道,二來也是結一份人情,便於遊走官場。更重要是希望能得老師提攜,早日位及人臣。故而,朝中衆臣間都免不了有番牽扯,或是同門,或是師生,面上有一份情份將來有所求時也不致於太難堪。及至誰誰誰因何升遷,誰誰誰因何落難,誰見風使舵,誰口蜜腹劍,恩恩怨怨的事各人心中都有一本帳。諸如黃恩泰等幾位閣老,更是故交滿朝,門生滿天下,尊一聲“閣老”既是敬仰也是忌憚。

“下官資歷尚淺,恐誤人子弟。”

陸賢相在世時選徒甚嚴,不過收了兩三個,故而相府門前反較其他各家更清靜些。現在到了陸恆修這裡,總覺得自己還需別人來教導,哪裡敢去教訓別人?

“這樣……”齊嘉沮喪地垂下頭,雙手捧着茶碗,一副沒有生氣的樣子,“那……那就不打擾陸大人了。”

“崔小公子天資聰穎,才幹非常,齊大人勿需擔憂。”陸恆修道。

齊嘉一怔,手裡的茶碗一跳,慌忙抓牢了捧在掌中,結結巴巴地對陸恆修道:“不……不是……我、我就是……我問的是徐狀元,徐狀元,呵呵……”

“哦,徐承望,徐狀元。”陸恆修見他不肯承認,不願難爲他,便順着他的話說道,“徐狀元爲人淳厚方正,倒是能合方載道大人的脾氣。”

“是,是呀。下官也這麼覺得。”齊嘉訕訕道。

被陸恆修的目光打量得坐不住了,放了茶碗要告辭。

陸恆修也不留他,只是看着他孤單的背影苦笑。

戲臺上敲鑼打鼓地演着才子佳人的戲碼,風liu倜儻的書生,明豔動人的小姐。太后邊看邊道:“以後讓他們少演些,看看寧瑤都看成什麼樣了?就是整天看戲鬧的,先前是她自己吵着喊着要嫁狀元,現在有了狀元又不肯了。真是,戲臺子上的戲哪有真的?打哪兒來這麼些個文采又好又俊俏的狀元?要不怎麼都說前頭的顧太傅是人中龍鳳呢?不就是因爲少唄。一窩一窩養的那是野鴨子。這回還算好的,先帝那會兒,哀家還見過六十多歲的獨臂狀元呢!就是前兩年告老還鄉的潘大人,人家那時候孫子都這麼高了……他遊街時人家那個鬧喲……”

辰王爺接道:“是啊,當時都這麼勸她來着,小丫頭都沒聽進去。旨意還是她央着我從陛下那兒請來的呢,現在可好了,本王兩面不是人了。”

“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麼用?”席下的永安公主紅着眼圈哀嘆,“陛下聖旨都下了。可苦了我的瑤兒……”

太后見她如此,便軟了口氣:“行了行了,模樣雖然醜了點,但都說人品不差。寧瑤嫁過去後,是決不會虧待她的。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強求不來的。”

永安只能無奈地點頭。

寧瑤公主下嫁這一日,轟動了京城。

原先還有人說狀元郎長成這個樣子,公主是絕不會嫁的。連徐承望自己也幾次找過陸恆修,說是公主金枝玉葉,高攀不起。

辰王爺跟他道:“現下城牆上的皇榜都褪了顏色了,你說還能再改嗎?難道你還嫌棄公主不成?”

徐狀元忙說不敢,牽着公主拜天地時還是惴惴而又拘謹的樣子。

這樣的場合總是少不了應酬敷衍,陸恆修不好這些,待禮成後就悄悄避了出來。退出觀禮的人羣時,看到崔銘旭站在人羣的不遠處,高冠錦衣,高傲而不屑的神情。齊嘉跟在他身側,嘴巴一開一合,滔滔不絕地說着什麼。崔銘旭並不搭理他,冷着臉彷彿與他不相識。

路過春風得意樓,人們都去看狀元娶親了,又是白天,樓下的門都關着,街上也冷清了不少。春風嬤嬤倚在樓頭正“啪啪”地撥着算盤珠子,見了陸恆修便嚷道:“喲,陸相爺呀,怎麼不去看狀元娶媳婦呀?嘖嘖,怎麼就你一人?那個穿黃衣裳的公子呢?啊呀呀,上回真是不好意思,還硬要了您一件貼身衣裳做信物,不是嬤嬤我小氣,實在是欠賬的人太多,奴家都怕了。還好還好,那位公子後來把衣裳贖回去了,您拿到了麼?嘻嘻……”

想起那一晚及第二天清晨的事,陸恆修滿臉飛紅,招呼也顧不上打就悶頭走了過去。那件衣裳,被那個誰收着呢。每次笑嘻嘻地說要給他穿回去,哪一次不是穿到一半又脫掉的?想起來就氣得牙癢癢。

身後的春風嬤嬤還在喊:“陸相吶,下個月咱家飄飄就要許人家了,您來捧個場呀……”

走到了路口拐一個彎,橫空裡湊過來一張笑臉,被嚇得後退了一大步。

“朕就知道朕一走,小修一定也呆不住。”黃衣的人手裡搖一把紙扇立在跟前笑得陽光燦爛。

“你不是回宮了麼?”

徐狀元好大的福氣,娶妻時能得皇帝也來露個臉。當然也就只露了個臉,看着拜完了天地就急着擺駕回宮。連累得新郎官剛從地上爬起來又硬生生跪了下去。

“朕也想和小修拜天地。”寧熙燁眨着眼看着陸恆修。

“……”一直不知道他哪裡來的厚臉皮,大街上也能臉不紅氣不喘地把情話說得理直氣壯,陸恆修又羞又惱,回身進了一家酒樓。

酒樓里正有說書先生在說書,小長桌上放一塊驚堂木,銀髮長衫的老者手中執一面紙扇,把太祖皇帝起義稱帝的故事講得跌宕起伏精彩紛呈。

底下就有人議論,太祖皇帝是蓋世的英雄,文韜武略,陣前如何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帳下又是如何的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曾有一次兵困圍城,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一夜間城外又憑空多出萬千兵馬,本該被困在城中的他赫然出現在了陣前,威風凜凜,彷彿天帝麾下的神將。南征北戰,東征西討,方在馬背上奪得這一片大好河山。

又有人說太宗皇帝也是聖君,精於治國,長於安民。百廢待興時振農業,興工商,取良士,重能臣,二十年間政通人和,四海昇平。

文宗皇帝、仁宗皇帝、景宗皇帝等等,大寧朝歷代多出賢主,或守業有成,或開疆拓土,都是要流芳百世的一代仁君。

最後提及先帝德宗皇帝,又是了不起的明主。繼位時尚是幼弱少年,卻精明強幹,甩脫了輔政大臣的挾制獨幹出一番大事業。德宗帝之前幾代皆屬頑主,荒廢朝綱,危及國本,更有其他宗室子弟意圖謀反篡位。德宗皇帝內理朝政平息叛逆,外討北蠻解除邊境之危,更重用陸明持、方載道等一批剛直名臣,實可稱中興之主。

酒樓中人生鼎沸,將歷代有爲君王一一議來,寧熙燁愣愣地執着酒盞,眼睛盯着斑駁的桌面,笑容僵在了臉上。

忽有人道:“那當今皇上算是個什麼君?”

“無功無過,不過是個庸君。”有人淡淡道,“這也是祖上積德呢。”

寧熙燁眼中一凜,僵硬的臉上飛快地劃過一絲愧色。

陸恆修看着他臉上神色變幻,桌下的手移過去握住他的:

“家祖受太祖皇帝厚恩,出生入死隨侍左右,被太祖皇帝贊爲忠順賢善,更許下陸氏萬世爲相之諾。居功之偉,陸氏一門再無人能企及。靈宗皇帝暴戾,羣臣莫不敢諫,惟陸相仗義直言,被杖斃於廷上,世人敬其耿直。哀宗皇帝無心政事,常推諉於臣下,當時陸相日理萬機,積勞成疾,病逝於朝堂之上,衆臣感懷。家父輔佐先帝,一生寄情國事,天下皆知其賢。”

寧熙燁擡起眼來看他,鳳目中滿是疑問。

“與列祖列宗相比,我不過也只能落‘平庸’兩字,既非天生聰慧,又不能持身以正。若非祖上庇佑,怕是連科舉也未必能考取,怎麼能爲一國之相?但是事已至此,懊悔也無用,惟有克勤克儉,努力用功,不求聲名顯赫,但求無甚大過,否則,黃泉路上無顏再見列祖列宗。”

陸恆修握着他的手緩緩道。

“小修……”寧熙燁方纔明瞭,他剛纔的心思都落入了陸恆修的眼裡,所以他才如此這般來排解他的鬱悶心緒,不禁情動,反握住他的手顫聲道,“朕……朕……”

“你現在就做得很好。”雖有時頑劣,有時任xing,有時不務正業,但是至少,秉燭批閱奏摺時衆人都看在眼裡。衆臣也常說,陛下勤勉。

“恆修……”

“嗯?”

“朕現在就想親你。”

“哐當”一聲,哪一桌的桌子翻了?

衆人回頭看去,好一身華服呀,怎麼沾了一身醬油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