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齊嘉隔三差五地就要跑來問一句:“出來了麼?陸大人,結果出來了麼?誰是狀元?”

任憑陸恆修再好的性子也要被他纏得失了耐心。

寧熙燁笑話他說:“怎麼?小齊也想嫁狀元郎嗎?寧瑤也沒你這麼着急。”

齊嘉嚥了咽口水說:“不是。”手指絞着衣袖再不吭聲。

靈公公捧着一卷文書急急往這邊奔來,齊嘉眼睛一亮,直直地看着他手裡的卷軸,呼吸也跟着急促起來。

“這是各府太守們上的摺子。考生們的卷子翰林院還沒閱完呢。”陸恆修見他緊張,好心跟他解釋。

“哦。”齊嘉的聲調低了下去,臉上半是釋懷半是失落。

放榜這一天,帝相二人也擠在城下的人堆裡。

寧熙燁說:“小修,你親我一口,我就告訴你誰是狀元。”

陸恆修看着城樓瞥都不瞥他一眼:“我早看過了。”

“是誰?是誰?”齊嘉居然也擠在鬧哄哄的人羣裡,見了他倆就趕緊擠過來,一路上也不知踩了多少人的腳,他一邊往這邊擠,周圍不斷有人責怪他不當心,“陸大人,您倒是告訴我呀?是誰?是誰?是不是崔……”

人羣中忽然如炸開了鍋般爆發出一陣喧譁,餘下的話都被淹沒在“嗡嗡”的鬧聲裡。

陸恆修跟着人羣一塊兒往前涌,城牆上貼出一張燦燦的皇榜,硃筆紅書,正黃色的絹紙上赫赫托出一個人名,今科一甲頭名,徐承望。

“徐承望、徐承望……”從今起,天下皆知,狀元郎名喚徐承望。一朝錦鯉躍龍門,才名巍巍四海揚。

“那不是寡婦四孃家的承望麼?啊呀呀,了不得了,竟成了狀元了!”

“寡婦四娘呀,你不認得?西條巷,賣豆腐的那個呀!真是草窩裡飛出金鳳凰了!走,還不快去瞧瞧!”

“想不到啊,竟然真讓他考上了。四娘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快去瞧狀元去呀!我出門時還見他跟他娘一起磨豆腐呢。走走,快瞧瞧去……我那時候說什麼來着,那孩子天庭飽滿印堂紅潤,一看就是個能大富大貴的人,你看看你看看,就你!欺負人家孤兒寡母的,買塊豆腐也硬要討一杯豆漿,現在可好了,看人家徐狀元將來怎麼治你!”

城牆下的人們紛紛散開,大聲嚷着要去看狀元郎沾沾喜氣。陸恆修與寧熙燁相視一笑。

“走了,咱去別處轉轉。”熱鬧看完了,寧熙燁不由分說拉起陸恆修的手往前走。

“現在是在外頭,被人看見了像什麼樣子?”陸恆修看着兩人交握的手,怎麼也不肯。

寧熙燁不放,反而握得更緊:“怕什麼,都是急着看狀元郎的,誰來看你?”

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麼,視線從陸恆修的臉上移開,眼睛不自然地盯着前方:“除了小時候那次,朕還從來沒在誰面前拉你的手呢。”

他的聲音悶悶的,有點羞澀,有點黯然,有點無奈,有點期許,各種情感混在了一起。陸恆修心中一熱,萬般滋味涌上來,甜酸交錯,哽得什麼話也說不出口,輕蹙起眉頭僵了一僵,卻終是柔順的低斂下眉目,靜靜地跟在他身後,由他牽着走。

掌心相貼,是誰的手?溫柔而堅定。

繡樓上的閨秀透過格窗往樓下看,街上人潮中那穿鵝黃錦衣的是誰家公子,脣角彎彎,笑得滿面春風?

後來,陸恆修問齊嘉:“齊大人家的朋友中了麼?”

齊嘉仰起臉來回一個勉強的笑:“中了,是進士。”

陸恆儉說:“恭喜啊,能中就好。”

齊嘉說:“是啊,能中就好。”嘴角徒勞地扯起來,看着卻怎麼也不像笑。

新科的進士們排着隊依次往太極殿行來,陸恆儉便道:“究竟是你哪個朋友,神神秘秘的,這麼見不得人。”

齊嘉一顫,目光往不遠處的進士們望去,便再收不回來:“我……我看不清,呵呵……”

陸恆儉還想再問,遠遠一架龍輦緩緩移來,靈公公扯開嗓子喊道:“聖上駕到!”

尖利的宣聲下,百官伏地。

身旁的辰王爺悄聲說:“看到殿外頭的佈置沒有?等等狀元出宮門的時候,寧瑤公主就站在殿外的長廊上……嘿嘿,小女兒家家的這麼多花巧心思,還非要來看一眼,都等不到洞房了都……哎喲……”

辰王爺低呼一聲,伸手去摸後背。陸恆修想,站在辰王爺後面的是大理寺的方載道大人吧?

正想着,狀元郎並榜眼探花,以及其他進士都上了殿。

寧熙燁在龍座上道:“衆卿平身。”

衆士子謝恩起身。陸恆修凝神看去,不禁捏了把冷汗。狀元郎徐承望着一身正紅色站在衆士子之首,面孔、身量一般,卻是膚色黝黑,被紅色的衣袍一襯,更顯得焦黑如碳,哪裡有半分讀書人白淨斯文的樣子?更叫糟的是,右邊臉上還有孩童巴掌大小一塊紅斑,似是燙傷後留下的印記,四周皮膚也是凹凸不平,看着有幾分嚇人。

“哎喲喂,這模樣……寧瑤那小丫頭還不得哭死?”辰王爺低聲嘆道,“哎喲……”

背後又有人掐了他一把,辰王爺咂咂嘴,不敢再說話。

衆臣都頗有些意外,及至退朝時還小聲談論着。

陸恆修也被辰王爺幾個拉住了聊,一邊聽着他們議論一邊打量着正退出宮門的進士們。據幾位翰林院的老學士說,今次的新科資質都不錯,尤其是那個狀元徐承望,行文間見地頗深,且爲人方正,假以時日必能成大器。

瞥眼看見齊嘉正一人站在角落裡往外看着什麼,陸恆修不禁順着他的視線望去,似乎是在看那個頭戴凌雲冠的進士。那人倒是一表人才,遠遠看去,於一衆新科進士中也顯得卓然獨立,風采出衆。

“那是崔家小公子崔銘旭。話說崔家也是京城的望族呢,世代以書禮傳家又經營商業,族中子弟無論爲官還是從商都屬箇中翹楚。張大人家的千金嫁的就是崔府的大公子吧?”周大人見陸恆修看着那邊,便道。

“哦。”陸恆修點頭。

旁人見陸恆修有興致,便繼續對他說道:“話說崔小公子也是天資聰穎,常聽幾位學士提及,說是學問不輸從前的顧太傅的。原以爲這次的三甲中他也該佔一席,也不知怎麼了……那邊那個是瓊州的龐公子吧?他的字我看了,啊呀,果然名不虛傳,蒼勁老辣,下官在他這個歲數還在臨字帖呢。今次真是人才濟濟,後生可畏呀……”

進士們已經出了宮門,齊嘉卻仍怔怔地站在原地往宮門的方向望着。衆人閒話時,陸恆修向他看了兩眼,想起了那夜在春風得意樓下,他也是這樣悲傷又掛心的表情。

一心要嫁狀元郎的寧瑤公主自從見過狀元后一回府就鬧着不肯嫁。

永安公主連夜進宮面見太后,絞着手絹哭哭啼啼地要悔婚:“嫂子呀,寧瑤也是您的侄女,你怎麼能忍心她嫁這麼一戶人家?磨豆腐的也就算了,可那模樣……半夜醒來見了非嚇出人命來不可!這門親事要是成了,你叫天下怎麼看我們?寧瑤還有什麼臉見人喲?我那個先帝大哥要是還在,他哪裡能忍心讓寧瑤受苦?”

前陣子憋了一肚子氣的太后面上不動神色,捧一碗熱茶吹着熱氣慢慢騰騰地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常理。人家怎麼說來着?郎才女貌。人家既然是狀元,那才學自然是不用說的,哀家看着就挺好。長得醜有什麼關係?人好就成。這要是悔了婚,你們家是能做人了,你叫皇上的臉往哪兒擱?你不是連寧瑤的嫁妝都備下了麼?擇個吉日嫁了吧,來年生個白白胖胖的小外孫指不定就跟徐狀元似的有學問。”

永安公主猶不甘心,一路哭到了御書房,正巧看見了裡面先帝的牌位,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哥呀哥呀”地嚎得越發傷心。

寧熙燁試着勸她說:“姑媽切莫太過傷心,還是保重身體要緊。”

永安一甩帕子,說得斬釘截鐵:“皇上要是不肯收回成命,我今天就撞死在我皇兄跟前!”

寧熙燁正手足無措,門外又有羣臣求見。卻是永安駙馬聯絡了幾位臣工來說情,跪在了宮門口要他改旨意,只要不是那位狀元郎,榜眼探花乃至於進士,寧瑤都願意嫁。

寧熙燁大怒,拍桌吼道:“你們當朕的旨意是兒戲麼?由得你們說下就下,說改就改!今日寧瑤是公主就能說不嫁就不嫁,若是在民間,休說是狀元,便是隔壁的瘸腿老光棍不也只能嫁雞隨雞嗎?此番寧瑤若是悔了婚,今後朕有何臉面來面對萬千黎民!這門婚事朕賜定了,十日後就讓寧瑤下嫁徐狀元!該有的嫁妝朕一樣不會少了她,要不然……哼!”

衆人噤聲,再不敢多話。

寧熙燁正得意間,永安公主“嗚……”的一聲長啼,哭倒在先帝靈前。

屋內燭火搖曳,窗外落葉瀟瀟,更漏聲聲中書房的門被輕輕打開,泄出一室如雪流光。陸恆修自書案前擡起頭,臉上一愣,又很快笑開。

門邊的人髮髻鬆散,珠冠歪斜,鵝黃色的錦袍下襬被撕成了襤褸,手中端着的碗裡卻還猶自冒着熱氣。

“我記得門口的狗都拴起來了。”陸恆修歪頭笑道。

“宮裡的狗沒拴。”寧熙燁恨聲咬牙,放下碗的動作卻很輕。

陸恆修看着桌上的餛飩麪道:“陛下深夜探望,臣不勝惶恐。您怎麼還能帶着東西來呢?”

“權當作房租如何?”寧熙燁皺起眉滿臉無奈,“我姑媽還在宮裡哭着呢。”

“若算作房租,相府的地價未免也太便宜了些。”

宮裡多大的地方,他要躲哪裡不能躲,怎麼還要特地躲到相府來?心知他不過是撿了個藉口來糾纏他,陸恆修口中取笑着他,心裡卻泛起了甜意,站起身取過梳子來爲他梳頭。

“是嗎?”梳子的齒尖觸到頭皮,力道剛好,麻癢而舒適,寧熙燁享受地閉上眼。待陸恆修爲他梳理完髮髻,忽而嘴角一勾,轉身將他按在椅上,拉開他的髮簪,一下一下梳起他的發,“那再加上朕日日爲你畫眉梳妝如何?”

“那倒不用。能得陛下光臨是我相府的榮幸。”陸恆修學着他的樣子將眉梢挑起,脣角含笑“寒舍簡陋,恐怕要委屈陛下暫居臣的書房了。”

說罷,起身推門要走。

“那你睡哪裡?”寧熙燁隱隱覺得不妙,忙問道。

“臣自然是睡臣自己的臥房。”人已站到了書房外,陸恆修笑容可掬。

“小修……”此刻再不追過去,這十日恐怕真的在書房裡數星星了。門關上的一瞬間,寧熙燁趕緊擠過去拉住他,“朕和你一起……哎喲!你慢點關門吶,朕的手指頭啊……”

夜闌寂靜,更漏聲聲,還有誰一聲拖過一聲的哀求聲:“小修,和朕一起睡吧,朕保證不動手……”

巡夜的小廝經過,抖掉一身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