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這種計劃,以“盤古”之力,方然相信這一切能變爲現實。
而且,他當然也不會幼稚到,真以爲“紅海軍”的總噸位會膨脹到五千萬噸,除非始終不出擊,只顧在港口中屯兵。
一旦海軍初具規模,在大西洋沿岸發起進攻,損失,是必然會有,想必還會很慘烈。
不過要想真正威脅到AMA大區側翼,甚而在一些地帶,發動登陸作戰,“紅海軍”的規模必須足夠龐大,才能投送規模足夠大的部隊。
一份空前、很可能也是絕後的海軍規劃,讓阿達民開了眼界。
原來,即便每時每刻都在準備戰鬥、或者正在激戰,自己掌控的蓋亞淨土大區,APOS、“全產機”體系的能力,仍一天天的發展壯大,甚至有能力在幾年時間裡,建造出幾千艘大中型作戰艦艇。
相比於艦艇的建造,反而是港口,錨地、乃至潛艇基地等一切輔助支援設施,將會嚴重匱乏。
一切都交給“盤古”打理,五千萬噸“紅海軍”,幾千艘戰艦浩浩蕩蕩殺向南大陸的景象,何其其實磅礴,方然卻有點意興闌珊。
只要能打贏,一切都好,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
西曆1506年,《告蓋亞淨土民衆書》發佈後,不出所料的,在兩千七百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引發了一場烈度空前的輿論風暴。
即便在這時代,所謂“輿論”,只是迴盪在一座座定居點內,由控訴與牢騷雜糅而成的吶喊,只要不主動過問,根本也傳不到阿達民耳中,但,在發佈《公告書》後,方然還是一直關注着對定居點內的事態。
面對命運,面對宿命的結局,一干民衆到底會怎樣想,怎樣做;
驅使着阿達民的,不是好奇心,而是縈繞在自己心頭的一絲忐忑,夾雜些許不安。
阿達民,身在這樣的位置,不論自己是否願意、又是否有能力,在竭力追尋永生的征途上,總是必須決策,且每一次都事關重大。
但這些決策,真的是自己所做的嗎;
還是說,這一切都只是假象,只不過是命運在假人之手,翻雲覆雨,間或令自己心生幻覺,覺得直到今天,自己,仍然在自我意識的驅策下,向目標邁進,其實卻不過是換種形式,在演繹客觀規律。
說白了,從降生到這世界上,一直到今天,此時,此刻,自己所做的一切,
究竟是自由意志的具現,還是別無選擇,只有向唯一的方向前進,纔有機會、有可能苟延殘喘,直到今天。
自由意志,聽起來,簡直玄而又玄,思考中的男人卻不寒而慄的意識到,
他所擔心的其實正是事實。
“選擇”,自由意志的基礎,這種東西,在自己過去的幾十年人生中,可曾存在過一次嗎,
一次也沒有。
看似有的選,其實,回憶過去的五十三年、或者說四十八年,生命中的每一個岔路口,都清楚的標註着“生”與“死”,不同的年紀,不同的時局,岔路口的面貌大相徑庭,執着於“永不下車”的自己,都選對了路。
這,正是自己一路走到今天的根本緣由。
選擇,究竟是否存在,自己很清楚這其實是有的,但卻只有一次。
生而爲人,是接受死亡的宿命,還是拒絕命運的擺佈,這,是真正的選擇,但一旦選擇了“反抗”、或者“認命”,接下來,便不再有任何選擇的機會。
所謂“選擇”,在岔路口一不小心,掉進死亡的深淵,
其實也無非是改了主意,從追尋永生,變爲接受註定到來的死亡。
一旦思考到這裡,方然才明白,爲什麼在過去的幾十年間,即便經歷再多困難,危險,痛苦,感傷,他都能堅定不移的走下去,直到今天。
原因很簡單,不堅持,就等於選擇死亡;
一旦決意要追尋永生,從下定決心時起,便不再有選擇其他任何路的資格。
所以,這又有什麼難,無非是在命運的岔路口,看一看哪邊寫着“生”、而不是“死”,然後竭盡全力往前走罷了。
但現在,情況卻有一點不盡相同。
選擇,在漫長歲月裡,其實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再次出現於眼前。
面對選擇,到底要怎麼選,躑躅前行了幾十年的慣性,讓自己有一些無所適從,這就是方然現在的感覺。
事態是明擺着的,目前看來,倘若一切順利進行,二十年、甚至十年之內,GPL大區便將一統蓋亞,並切實掌控意識遷移的手段,進而,讓自己脫離這具時刻都在老朽毀敗的軀體,邁出走向永生的關鍵一步。
有“盤古”對抗敵人,研發機構提供技術,一切,簡直水到渠成。
接下來的一段時期內,不論自己說什麼,做什麼,只要別太離譜,別影響到科技研發與自身權力,永生的第一步,都會如期而至。
生命中第一次,關於永生,方然看到了確切的希望。
然而越是在這種情況下,身爲阿達民,他卻越感到糾結,不知道自己的每一次選擇,
後果究竟如何。
永生,是至高的目標,其他一切都只是陪襯,這判斷很有力。
但其他所有事,就真的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浮光掠影,只要不妨礙永生大業,便可以任意取捨,隨意決斷。
就如自己發佈《公告書》,而非滅絕民衆,是這樣嗎。
還是說,自己,直到1506年的今天,仍身處一條漫長而堅韌之極的時間線內,所想所做的一切,仍未脫離既有的框架,自己所做的,所抉擇的事,全都是永生之路上的鋪墊,是追尋永生而必須付出的代價。
一個人跋涉到今天,面對命運,面對未來,自己,究竟有沒有憑自由意志選擇的權力;
這個問題,近來一直困擾着阿達民,
讓他懷疑自己的設想,思路與決策,隱藏着極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