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就蟄伏在那裡,科學,也無力照亮界外那無邊的黑暗。
但,“不確定”的回答,反而讓方然稍感心安。
不確定,意味着什麼呢,“衰老”並不是一種無從掙脫的歸宿,而是有可能被戰勝;即便有一千億人的失敗在前,面對衰老,自己也還沒有陷入徹底的絕境。
因爲那一千億人……
其實,並沒有真正的嘗試過啊。
基於對歷史的觀察,這一結論,方然是信手拈來。
站在人的立場上,怕死,完全是一種本能,但很可惜,被列車外黑暗所吞噬的無數先行者,他們的見地,侷限於時代,根本不足以支撐如此遙不可及的目標。
翻開人類的漫長曆史,爲求長生,曾有一些人,服食各種稀奇古怪的丹藥;
爲求不死,也曾有一些人,到荒山野嶺中做神秘的修行;
此外更有一些人,往往是坐擁江山的帝王,清楚的知道死亡之必然,卻還是大興土木、尋訪神祗,祈望身死之後,還能駕鶴歸來。
也就是死而復生,是嗎;
是可嘆,還是可憐呢,方然不禁搖了搖頭。
連死亡都逃脫不了,卻還奢望着要復活;連保住鏡子的本事都沒有,卻還在幻想着,要獲得將一地碎片復原爲鏡的神技,妄念至此,其人思維之混亂,已無法形容。
又或者,他們之所以如此,也只是求一種心理安慰……
想必是的。
執念,死亡面前人皆有之,即便方然自己,倘若沒有竭盡全力去逃避死亡,當時間列車的“哐當——”聲再度響起時,說不定他下一刻就會發瘋。
無數前人的失敗,並不可恥,反而更讓方然警醒。
因爲所有這些人,非但不清楚衰老的本質,甚至,連生命爲何會衰老都一無所知,又怎可能做出正確的努力呢,且不說即便天縱奇才、悟到了人類衰老的起源,沒有科學在手,也還是連一絲微弱的掙扎都做不到。
但還用不着感慨,自己又如何,眼下也並不清楚衰老的本質呢;
該是做些什麼的時候了。
……
要想解出答案,首先,得要能看得懂問題。
方然就是這麼想的。
明白了衰老並非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當然很好,但這種原則性的判斷,卻沒法給出怎樣對抗衰老的具體手段。
學期結束,寒假前的一兩天,停車場被來自田納西州各地的豪車塞滿,來往穿梭的校車則乘客寥寥,交通意外的風險陡然上升了幾十倍,這幾天裡,方然足不出戶,一日三餐都依賴餐廳的外賣,直到偌大的校園恢復寧靜。
寒冬,坐落在近郊的金伯利,幾乎沒有幾個人在,十分空曠。
但校園設施的運作一如既往,窗外悽風冷雨,寢室裡卻乾燥又溫暖,條件比阿爾伯特小學好得多,方然則抓緊了這無人打擾的寶貴時間,沉浸在科學的世界裡。
“衰老未必不可戰勝”,這種信念,畢竟指導不了實踐,但回味阿爾貝*雅卡爾的話,思維敏捷的方然很快明白,要探尋衰老的奧秘,生命的演化,就是第一塊必須堅實鋪砌的墊腳石。
生命演化,六年級的《生物》課本里一帶而過,並無參考價值。
在網絡發達的年代,知識,十分容易獲得,方然在進入金伯利中學後,就利用互聯網上的諸多教育機構網站,獲取公開課視頻、網絡課程和電子書,學習深度逐漸超越了初級中學應達到的九年級水平,只是記憶還有些碎片化。
現如今,按雅卡爾老師的指點,他摸索到生命演化的第一柄鑰匙:
DNA。
脫氧核糖核酸,名字拗口的長鏈複雜化合物,第一次在屏幕上見到標誌性的雙螺旋圖樣,動畫的演示效果,讓方然着迷。
隨着視野的迅速擴大,雙螺旋的長鏈越來越細,逐漸捲曲,盤繞成粗壯的長條,長條又組成“X”型的染色體,再然後,一組組染色體就位於細胞的核心,被周圍懶洋洋遊蕩的細胞器所圍繞着。
生命的奧秘,某種程度上講,就存儲在DNA的長鏈裡。
脫氧核糖核酸,蓋亞里一切生命都具有的遺傳物質,這說法並不嚴謹,某些最簡陋的生物:病毒,遺傳物質大多是RNA,核糖核酸,但所有細胞生物的遺傳物質則都是DNA,並沒有一個反例。
DNA對生命的重要性,按教材上講,再怎樣強調也不爲過。
任何細胞生命,從外在的角度觀察,不論簡單到只有一個單細胞,還是像人體那樣龐大,生物層面的一切活動都受到DNA的控制。
這種控制,生化層面的細節繁雜至極,按方然的抽象,一方面,細胞生命的全部物質基礎,外膜,內構,蛋白,受體,這些物質的製造藍圖都存儲在DNA中,另一方面,調節細胞生命活動的物質,痕量的激素,信息素,這些物質的產生也依賴於DNA,受到DNA內編碼信息的制約。
DNA的編碼,以A、T、C、G分子的排列順序來表示,這一細節並無關緊要。
引起方然注意的,是兩個顯著的事實。
其一,生命的定義,如何與非生命區別,科學界公認的標準是“活性DNA(RNA)”,任何含有遺傳物質,能夠在特定條件下自我複製的存在,就是生命;
最簡陋的生命形態,病毒,僅有DNA(RNA)和蛋白質外殼組成,除非進入到宿主細胞內,否則看上去根本沒有任何生命活動的跡象,甚至,可以結晶而成爲晶體,但按生命科學給出的定義,這依然是生命。
其二,拋開病毒那樣簡陋的存在,一切的細胞生命,從原始細菌到複雜人體內的細胞,結構都極其細緻而精妙,DNA主宰着細胞的生命活動;
當細胞分裂時,DNA也一併複製爲兩份、留存在新生的兩個細胞核中。
細胞生命的精細結構,令人驚歎,然而再結合第一點細細思考,方然就覺察到,這其中隱藏着一個自相矛盾的悖論。
生命的從無到有,過程應符合達爾文的進化論,這一點,毋庸置疑。
但……
事實果真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