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了‘複製’的能力,接下來,原始海洋裡會發生什麼呢;
不難猜測,具備複製能力的那種原始生命,不妨叫做‘A生命’吧,從一個分裂到兩個,兩個又分裂到四個,數量越來越多,即便因爲惡劣的環境而成批死亡,也還是有恆河沙數的後代倖存下來。
起初,這些複製品和其他的原始生命,尚能彼此相安無事。
但,隨着A生命數量的不斷增長,蓋亞的生物圈,早晚會被不斷演化的A生命後代完全佔據,遊離態的有機物幾乎都被原始生物吞噬、消耗,沒有機會拼湊成新的生命體,誕生原始生物的初始條件也就不復存在。
從那一刻起,A生命就註定勝出,成爲生物圈裡唯一的生命形態。
原因很簡單,因爲A生命能‘繁衍’,源源不斷的補充各種天災的消耗,而其他的原始生物卻再沒有誕生的條件,隨着惡劣環境的摧殘,早晚有一天會徹底滅絕。
達爾文的進化論,第一次的演繹,差不多就是這樣的情形。”
“……”
阿爾貝*雅卡爾的話,圍繞着“繁衍”展開,方然卻模模糊糊的窺見了一絲線索,他絞盡腦汁思考着,想弄明白那到底是什麼。
繁衍,現今認爲是生物的一個基本特徵,竟然不是最初就有的;
以此類推,難道……
“你似乎想到一點什麼了?
沒關係,我接着說下去,看和你想的是不是一樣。
關於‘繁衍’,剛纔的分析過程,我們看到了什麼,一方面是自然選擇的普適性,另一方面也說明,今天所有生命共有的特質,並不見得就是從原始生物開始就存在,‘繁衍’是如此,‘衰老’,其實也是如此。
剛纔我講到‘A生命’的後代一統蓋亞,而其他原始生物陸續滅絕,表面上,A生命的演化似乎十分成功。”
話說到這兒,雅卡爾從椅子上探身,喝了一口水。
“然而,A生命獲得‘複製’的能力,進而取代其他一切原始生命的過程……
是意味深長的。
方然同學,你不妨想一想,什麼叫做‘物競天擇,適者生存’,A生命從第一次生存競爭中勝出,憑藉的是什麼,是比其他原始生命都活的更久,還是靠不斷的繁衍、擴張種羣的數量?
答案不言自明,不僅如此,從那以後,生物圈的競爭就鎖定在了‘繁衍’上,誰繁衍能力強、後代的數量多,誰就能在生存競爭中倖存。
生命進化的方向,沒有目標,沒有規劃,一切全憑環境的壓力來選擇;
而生物圈的第一場競爭,結局就註定了以後的一切規則,比拼的不是壽命,而是繁衍的能力。”
“您是說,用進廢退……”
“差不多是這樣,如果,你沒誤解這一詞彙的話。”
用進廢退,原本是一種錯誤的演化學說,在化論出現後,又被用來形容生物進化的表觀結果:
有利於適應環境的突變被保留、強化,無益於適應環境的性狀則退化、消失,差不多就是這樣的意思。
退化,消失……
思維敏捷的方然,很快想到了“衰老”的對立面,不禁有些心寒。
而雅卡爾還在侃侃而談:
“既然是比拼繁衍,而不是誰活得長,說白了,如何避免‘衰老’這種自然界裡司空見慣的現象,根本就不是生物進化的一個方向。
早期的原始生命,包括最終勝出的‘A生命’在內,或許是‘不死’的,它們近乎於永存,一直到今天,絕大多數的單細胞生物也仍然如此,除非被環境消滅,或者分裂,否則就會好好的活在培養皿裡,永生不死。
然而維持‘不死’,好比岩石不被風化,需要消耗一定的物質、能量,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這種能力,註定會因爲對競爭毫無幫助而逐漸退化。
譬如說,我們都知道,越低等的生物自身修復能力越強,海星被撕碎後,會變成好幾個小海星;
而到了人類,卻絕不可能在失去一根手指後,還能長出新的來。
同樣是所謂‘永生’,維持一個細胞,和維持五十萬億個細胞組成的身體,難度根本天差地別,只可惜,世界上的所有生物,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幾乎從未被拷問過這一點;
複雜生物的衰老,就成了一種無法避免的宿命。”
宿命,聽起來很晦暗的一個詞,阿爾貝*雅卡爾說完後沉默了片刻。
方然也在沉默。
過了一小會兒,擡手看看錶,雅卡爾才輕輕打了一個哈欠,把杯子裡的水一飲而盡:
“時候不早了;
回去吧,方然同學。”
……
清晨,窗外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
一大早照例起牀,早讀完畢,方然坐在電腦前隨意瀏覽新聞。
今天是週末,沒有課,不過對方然來說,也只是在課堂上、還是在寢室學習的區別。
至於每天的三十分鐘上網時間,他的動作也很迅速,先瀏覽一遍數據引擎抓取的重大新聞、科技成就,然後再練習寫代碼、調試程序。
不過今天,看新聞時有點心不在焉,方然知道自己在糾結什麼,他停下了鼠標。
“衰老”,一切複雜生物都無法逃脫的宿命,原因竟然是這樣,僅僅因爲“沒有進化選擇的壓力”,簡直太嘲弄,不是嗎。
以前思考問題時,方然也曾有這樣的一種思路,生命的衰老,似乎和自然界的很多現象有相通之處。
風霜雨雪的作用下,巨石不斷風化、崩解,最終化爲一片細碎的砂礫。
結構如此單調、粗糙的物質,都有消亡的一天,又怎能期待複雜之極的生物體能永不衰老?
正如一道難題,多少年未考,所有人都忘記了最初的答案。
又或者,從來就沒人做對……
屏幕上,“出租車司機聚衆抗議,要求禁止自動駕駛汽車上路”的一則新聞,方然匆匆掃了幾眼就關閉掉。
前天午後,阿爾貝*雅卡爾老師的一番話,新的訊息,讓方然有些迷惘。
衰老,究竟是不是一種無法逃脫的宿命,雅卡爾的解釋非但沒正面回答,還讓他意識到,這種問題的答案似乎只能是一個“不確定”。
到此爲止,這就是科學的邊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