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的消亡,人類的消亡,人類文明的消亡;
難道這就是我們,自詡爲‘萬物之靈’的自我意識擁有者,爲自己、爲蓋亞所選擇的未來嗎。
不,這根本不是你我的選擇;
而是命中註定,無法逃避,也無法稍加更迭的宿命。
生命,四十億年前誕生在蓋亞的原始海洋,無數次的分子作用,才演化出今天你我所見到,所親歷的這一切。
而這一切,註定將因爲自我意識的覺醒、永生不滅的憧憬,走向終結。
路,沒有分岔、也沒有盡頭,一切早已經註定,即便再怎樣掙扎,人類也只能踏上這條不歸路。
認識到達這一層面後,死亡,在我眼中,也不再是最大的恐怖。
一個人的死亡,意識的終結,這種事在蓋亞表面何其尋常,然而任何人在彌留之際,想到身死之後的世界仍然存在,自己的子女,親友,生活的國家,民族,乃至這置身其中、度過百味雜陳之一生的大千世界仍將存在,多多少少,總會有些許的寬慰。
但是對你我而言,對每一個憧憬着永生、繼而洞悉了人、人類、人類文明最終結局的追尋者而言,
放眼看去,卻是絕望,完全而徹底的絕望。
……”
回憶進行到這裡,雖然只是回憶,方然還是一陣遍體生寒,如墮冰窖。
只因爲,同樣身爲追尋永生的競爭者,即便內心十分抗拒、甚至想要矢口否認,他卻明白無誤的知道:
一切,“匿名者”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絕望,永恆的絕望……
永生的情形,迄今爲止,一切都還只是憧憬者的想象。
然而身爲其追尋者,過去的歲月,無時無刻不在爲這一目標而拼命努力,方然的頭腦,早已被磨礪得極其敏銳,建立在平庸天資之上的理解、分析與思維能力,也早已達到萬中無一、超卓之極的程度。
唯有如此,才能撥開人類世界的重重迷霧,窺見通向永生的道路。
但,也正因爲如此,或許與其他永不下車的競爭者一樣,他的眼界,足以洞悉遙遠的未來,對“匿名者”描繪的,那遠比地獄更恐怖的圖景,也不會止步於驚悚與戰慄,而是沉着冷靜的,嘗試理解和分析永生的必經之途。
繼而,他冷汗涔涔的發現,此人的推測居然沒有任何邏輯上的錯誤。
最近以來,時刻困擾着自己的隱憂,就此真相大白,“匿名者”的陳述讓方然領悟了這一切。
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真相啊……
這真的是真相嗎。
拒絕接受,拒絕內心的唯一支柱坍塌,是方然的本能反應。
然而越是這樣想,對永生不滅這一目標的極度渴望,卻又讓他不得不認真的審視這一切;就彷彿輸到只剩最後籌碼的賭徒,一邊本能般拒絕驗證這籌碼的真僞,一邊卻又無法抑制的想要親自核查。
然而除此之外,彷彿溺水之人的稻草,方然很快又有了別樣的念頭。
乾脆將其一併拋諸腦後,又怎樣呢;
永生,不管怎樣都一定要達成,時間的列車永遠在疾馳,倘若放棄努力,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理由,都絕對無法接受。
既然如此,考慮其他任何事都是多餘,難道不是嗎。
糾結,嘗試說服自己,繼而陷入更深的糾結,這樣過了很久,方然才意識到眼前的屏幕上,字跡還未完結。
“……
這種絕望,自從被思維碰觸到之後,就籠罩了我的心靈。
尤其是,在那之後不久,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沉重的打擊驟然降臨,面對命不久長的現實,麻木,用來形容自身的狀態,或許比任何詞語都更恰如其分;
萬念俱灰時,我也曾認真考慮過自戕之類些許的解脫,但最後,還是選擇了放棄。
死亡,不管面目如何猙獰,我都得一見了。
也因爲這緣故,主動退出也好,被迫退出也罷,總之我本人已無力、也無意再追尋永生,這生而爲人的至高目標。
寫到這,我也並不確定,這些顛三倒四的囈語,各位究竟會不會有耐心翻看。
就假設有人會看到罷,此時此刻,自知必死的我,如果說還有什麼未竟的理想,還有什麼最終的希望,
我只希望,此刻正閱讀這些文字的你,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活着,以人的身份,而非其他任何身份而活着,哪怕經歷再多痛苦,哪怕要對同類舉起雪亮屠刀,哪怕要親手葬送蓋亞的一切生命,都千萬、絕對不能放棄;
務必要堅持,咬緊牙關,戰勝一切艱難險阻,向着永生不滅的目標前進。
只因我們別無選擇,倘若人類註定要消亡,倘若蓋亞生命註定要滅絕,人,大寫的人,蓋亞四十億年演化協奏曲的最高成就,哪怕犧牲所有的一切,也要將其送上永生競技場的唯一希望,如果我們失敗,代價,將會是人、人類、人類文明決不能承受之重。
生命,宇宙的奇蹟,生與滅是否會命中的註定,一切就在此刻。
人,人類,人類文明;
追尋永生,生命的演化終將邁進這一刻,一旦踏上這條不容反悔的道路,就決不能失敗。
拜託了。”
……
傍晚時分,夕陽快要墜落到天邊,方然離開海邊,駕車返回伯克利。
行駛在車流稀疏的79號公路上,雖然仍時刻提防周遭的風險,他卻感到一絲從未有過的放鬆。
是看到大海的緣故嗎,或許有一點;
更本質的,則是樹蔭下的長久思考,讓他收穫良多。
甚至於,明知死神是何等猙獰,他居然十幾年來首次感覺到,死亡,似乎也並不像他原本想象的那樣,是人生而必須直面的最恐懼之事。
超脫了生與死,當然還不至於,正相反,“匿名者”的話語,讓他格外清晰的意識到責任之重大。
但是現在,藉由對永生不死的重新思考,方然平生頭一次認識到,在對抗死亡的戰場上,自己所爲之而戰的,並非僅僅只有自己那稍縱即逝的寶貴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