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的死人。
說法,透着一絲驚悚,透過字裡行間,方然能感受到此人在寫下這段文字時,內心涌動的緊張與焦灼。
即便行文稍欠條理,他還是能讀懂“匿名者”的核心思想:
一個人,哪怕擁有無限長的生命,也無法脫離人類世界、脫離蓋亞生物圈而獨存。
素昧平生,對“匿名者”的真實身份一無所知,追尋永生就是自己與此人唯一的交集,兩個人的想法卻如此相似,事實上,正是“匿名者”的留言,說出了之前始終在方然腦海中盤旋不去的隱憂,繼而讓他明白,當思考永生的代價時,究竟是什麼剝奪了自己那本就寥寥無幾的安全感。
永生,不僅是身體的不朽,也不僅是意識的永存,而是要在無限長的時間裡……
一直活着。
活着,雖然是蓋亞無數生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體驗,對人而言,可不是每天早晨醒來,眼睛一睜那樣的簡單。
對於“什麼是活着”,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見解,文學家筆下的洋洋灑灑,哲學家口中的舌燦蓮花,對方然這樣篤信科學、執着於永生的人來講,並無一絲一毫的用處;而“匿名者”的留言,則引發了他的思索,指引着他一步步接近問題的核心地帶,逐漸看清了人的永生不滅悖論。
歸根結底,問題在於人的意識,無一例外都是環境的產物。
意識,是何時從無到有,並沒有哪一個人能說清楚,至多隻能從統計的角度來判斷,人的自我意識大致誕生於兩到三歲之間,在那之前,雖然具有人的身體、也具有人的某些行爲特徵,但自我意識卻暫時缺位,人的一切記憶,都無法追溯到更年幼的歲月。
wWW◆тTk Λn◆¢ ○ 自我意識的從無到有,表面上,是生命科學的研究範疇。
但方然看待這一問題時,卻沒有拘泥於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界限,站在客觀立場上,他明確的認識到,意識的從無到有並非唯一的關鍵節點,接下來,按人的成長規律,意識本身也會被外界環境所影響、所塑造,直到近二十歲時才基本定型,些許的可塑性,更一直持續到生命的終結。
“意識是環境的產物”,這樣講,並沒有原則性的錯誤。
在塑造意識這一過程中,雖然意識的棲息地是身體,DNA所起的作用,卻只不過是構建意識誕生、發展的物質基礎;
如果只憑身體、斷絕環境的作用,意識甚至都無法真正出現,“狼孩”的例子可以證明這一點。
外界環境所塑造出的意識,從頭到腳,可以說每一條神經迴路都帶着人類文明的印記,每一次神經衝動都流着人類文明的血液;
這樣的意識活動本身,又如何能在斷絕了一切外界聯繫之後,仍能安然無恙呢。
自我,與除自我之外的一切,關係究竟是怎樣的,按理說,方然這樣追尋永生、隱姓埋名的的人,是不會有什麼特別的體驗,更談不上什麼深刻的感觸。
所以,對“匿名者”的最後一段話,他起初並無多少共鳴。
“……
活的死人,這,就是‘永生’的真面目。
不管各位是否接受、甚至欣然接受這樣的前途命運,我個人對此,真的難有哪怕一絲樂觀的情緒。
但對我來講,一切都行將終結;
永生到底會是怎樣的體驗,是天堂,還是地獄,與我又有何干。
然而現在,就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想到周遭的大千世界,終將因永生的追逐而消亡,人,人類,乃至人類文明這些概念,也將成爲或將被永遠遺忘的歷史,作爲一個人,一個並非憑空降臨在這宇宙之中、而是蓋亞四十億年、文明數百萬年所塑造出的人類中一份子,我卻禁不住悲從中來。
人的意義,是什麼;
人類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人類文明,從矇昧過去一直走向宿命的終結,這又是爲了什麼。
難道說,目之所及的浩瀚宇宙,僅存的藍色蓋亞上四十億年的生命演化,就是爲了走向滅亡?
一個人的永生,哪怕是永遠成爲活死人的永生,對你我而言,也並算不得是完全而徹底的失敗,畢竟能擺脫死神,這是何等的成就,但一想到這非人非鬼的存在,就是蓋亞生命這幅波瀾壯闊長卷的最後一筆,反差之突兀,恕我完全無法接受。
自知必死,在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思考這一切,對我本人而言似乎毫無價值。
但活着又是什麼呢,人,區別於一切其他生命的特質,豈非就是自我意識的存在,面對死亡時的思考與抉擇,豈非就是意識到自身的註定消亡,並非等同於全部同族所組成的人類,以及有史以來所有人所構築的人類文明的終結?
人,終有一死,人生卻並非因此而毫無意義,
只因爲,人類,本應該是永存的,人類文明,也本應該有光明的前途。
在露珠般脆弱的有限生命裡,意識到這意識的唯一寄託,也終將毀滅於永生的追逐,這纔是身爲一個將死之人最大的痛苦。
這種痛苦,是失敗者所獨有的,任何一個也無法逃脫。
即便經歷千辛萬苦而獲得了永生,代價卻無法避免,與無數作爲永生之祭品而提早一步上路的同類相比,永生與必死的區別,也不過是永恆的面對這一切,永遠記得周遭所有分崩離析、化爲齏粉的那一天;
這種感觸,與凡人們的就此身死、一概不知身後事相比,甚至更痛苦,更絕望。
一旦脫離外界環境,與人類、人類文明、蓋亞生命永遠訣別,那樣的人,即便能永遠沉浸在無盡的時間長河裡,事實上也已經不再能夠被稱爲是‘人’了。
空有人的軀殼,甚至,藉由科學而連這軀殼一併擺脫,面對偌大蓋亞、浩瀚宇宙的永恆荒漠,了無生氣的世界,到那時,這僥倖永生的存在,是有何感想,會如何行動,都已經不是你我送推測。
那或許蒼涼之極,或許壯闊無匹,但終究已經與‘人’這樣的概念沒有了一絲一毫的聯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