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放之不知道陳家和顯金最後的瓜葛,他沒細問過,顯金到京師來住在喬家,他是求之不得的,凡事莫要深究,一旦深究內裡的瓤子總是惡臭——雖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顯金在陳家幹得好好的,陡然離開,總有些隱秘官司在裡頭,又聽說顯金離開後,陳家那位精明強幹的老太太躺了很久的病榻,陳家老二和老二媳婦難得不管鋪子,一溜兒去蘇州府、松江府、應天府玩了一趟,一副富家閒人的懶樣
陳家亂了挺長時日,老友熊令甚至給他寫過信,請他作爲陳箋方老師去陳家勸一勸——老熊一心想將宣紙盤出來,眼睜睜看着陳家因內亂倒了臺,滿心都是對宣紙的可惜。
奈何,當時他腳傷未痊癒,顯金與寶元準備下倭,實在騰不出手
這爲難時刻,反倒是長房遺孀站出來了,又立規矩又設章程,強迫陳家子弟做事纔有飯吃,把這一灘死水盤了活。
老孃迎來了事業第二春,反而兒子卻遺憾落北。
今年三月的恩科,陳箋方靜悄悄地上京來考,誰也未曾告知,原以爲是要一飛沖天的,誰料到卻並未上榜。
喬放之並不避諱顯金與喬徽,拍了拍陳箋方的肩頭:“既然家中太平了,便在國子監中憋着口勁好好學罷!別叫別人笑話,說我喬放之教了一輩子的書,臨到頭,涇縣兩個最有希望的郎君誰都沒能金榜題名——寶元是不指望了,你必定要給涇縣、給爲師、給青城山院爭口氣。”
陳箋方微微低頭,長長的眼睫在臉上投下扇形的如鴉雀展翅的陰影。
“沒找到住處前,寶元住東苑,你便住南苑,彆着急慢慢來。”喬放之覺得自己隱秘且偉大:他連親家公都養了,再養個得意門生,應該也不是什麼大事。
陳箋方再垂首應是。
喬放之交待幾句後便欲走,走前看了眼顯金,欲言又止:真是操不完的師父心到底還沒成親啊閨女!
顯金怕導兒唸叨,聳着脖子,十分乖覺地跟在喬放之身後出門去。
喬放之生出幾分欣慰:這丫頭好歹還有點眼力見。
滿意於這個閨女的察言觀色,自然而然想起另一個閨女,喬放之杵着柺杖,在裡間遊廊裡,側頭問長隨:“這些時日怎不見寶珠?都哪裡去了?”
長隨答:“大姑娘今日往城東邊去,聽聞杜秀才的孃親煮了燉羊排,邀大姑娘去嚐嚐。”
喬放之:“現在呢?還沒回來?”
長隨腦袋佝得越低:“.好像大姑娘跟着杜秀才去鏡湖看花燈了。”
喬放之眉頭一蹙,人都麻了。
他確實不太適合養閨女。
一個兩個,都頗爲外放,絲毫不見古時矜持之風
再想想喬徽耳提面命,讓他不要催着成親、害怕顯金不太高興的萬惡樣子。
喬放之搖搖頭。
算了,他養兒子也有點問題。
可能是家裡的水質不好吧。
裡屋,喬徽幫陳箋方把行李拖到南苑去,院子空空蕩蕩的,院落裡的雜草明顯剛被軋過,整整齊齊地留了個短茬兒,如同垂髫小兒剃得乾淨的後腦勺。
他們兩個,差不多也是在垂髫小兒時便已相識。
陳箋方東西不多,大小兩個箱子,喬徽順手幫着提了熱水,又洗了兩隻瓷釉杯,在空蕩蕩的、久無人居的廳堂裡,喬徽給陳箋方泡了壺茶,順便提起熱水好好燙了燙兩個杯子。
動作嫺熟,神態平靜。
陳箋方接過茶水,語聲平緩:“咱們忠武侯,怎還親自洗杯子燙茶?原以爲你府上必定一呼百喏、前呼後擁。”
語調並非陰陽怪氣,反倒帶着明顯的對好友的調侃。
喬徽身形向後一靠,肩頭放鬆地搭在椅背上,舒朗笑開:“府裡滿打滿算二十來個人,除卻一直跟着父親的老伯和做飯的幺嬸、曬書的阿進,另有幾個之前就在青城山院做灑掃的嬸子和叔伯,便就是殿下賜了十來個人幫忙打理院落了——這院子跟加了肥似的,一個不留神,草就長過腰了,北方的草木都勁,一不留神鐵定割出一道血痕。”
陳箋方彎脣淺笑:“沒打算一直在京師?”
否則,怎麼連家裡的人都不配齊?
喬徽跟着笑了笑:“一直想尋個外放的機會,便是去玉門關當參將,也比在京師伺候那幫二世祖簡單。”喬徽頓了頓,斟酌片刻後才道:“顯金也想走出去看看。”
陳箋方面上的笑容未變,眸色一向溫潤清亮,“哦”了一聲,目光真誠地看向喬徽:“你們如今在一塊兒了?”
喬徽揚頭頷首:“在一塊了,從福建回來便在一塊了。”
喬徽同樣語聲真誠、態度真摯,不見半點敷衍或炫耀:“望你莫要怪我、或疏遠我、或怨懟我。”
陳箋方略垂眸,茶杯蜷在掌中,炙熱之感叫人感知真實:“我怪你作甚?你離開兩年,我與顯金朝夕相處,卻仍舊沒有後章,便足見我與顯金無份無緣;再者,你既沒橫刀奪愛、又沒使下作手段,原是我該經此一役,與你、與顯金都無干。”
喬徽眸色深深,看陳箋方擡起頭,目光凝視略微發舊的窗櫺,好似透過窗櫺去看浩瀚的夜空與星辰。
他靜靜等待陳箋方的後話。
“顯金從陳家離開後,我狠狠大病一場,我高熱不退,根本起不了牀,張口說話也是不能的,好像我的喉嚨、我的腿腳、我的手與嘴都易了主,再不是自己的。”
陳箋方神容平和,在一如既往的平和中,有暗藏的審視與篤定。
“喝藥是喝不下去的,終日渾渾噩噩、昏昏沉沉,腦子像停止轉動了一樣,但凡要想些什麼,便總會拐到諸如悔恨、大憾、愧疚的情緒上去,便開始嘔吐和流淚。”
這段經歷,他應當反覆回放了許多次。
說出口,只有平靜的追憶。
“那段日子,其實顯金就在宣城府近郊的橘院,我很想下牀在遠處看看她,卻完全無能爲力。”
“大概過了兩旬吧。”
“我喝完藥,又止不住地嘔吐,我母親從夕陽餘暉中走進來,抓住我的手腕,揚起手,狠狠扇了我兩個耳光。第二日,我的所有藥都斷了,母親叫人用蒙着簾布的小轎擡着我,每天日出之時便從陳家出發向崇慶寺出發,也不去找信和方丈,只讓我在寺裡的林子裡待一個時辰,我躺着也罷、坐着也好,待滿一個時辰就帶我去吃素齋。”
“大半個月過去,不知爲何,我終於可以下地走路。”
“在我能顫顫巍巍走路的當天,母親便又押着我去篦麻堂給祖母下跪。”
“那時祖母滿頭白髮掉了一半,瘦得臉頰都凹了進去,見到我時,說話有氣無力,勉強能聽懂幾個大聲一些的字詞——母親掐着我的脖子叫我磕頭,說‘祖母便是對不起天下人,也未曾對不起我’‘拿前途去威脅,只能威脅到真正在意自己的人’.我大約磕了二十來個頭,便聽到了祖母嗚咽大哭。”
“哭她對不起我爹,對不起三叔,對不起二叔,也對不起我哭她小肚雞腸、心思深重,哭她有眼無珠、唯權與錢是從.”
“聽她哭,我好像就好了。”
“一下子就好了。”
“就算不需要拐杖和攙扶,也能站起身來的那種好了。”
陳箋方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穩住片刻後,終轉頭看向喬徽,舉起溫熱的茶盅朝喬徽做了個乾杯的姿勢。
“我總在逃避。”
“借父親身死,逃避壓力;借你的身世,逃避差距;借顯金,逃避承認自身的弱點——“陳箋方笑了笑:“你看,我那時多可笑啊,甚至希望藉助顯金的力量逃出陳家帶給我的無形的泥濘,卻不思考我這個舉動,是否將顯金也一併拉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