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金夜裡視力弱,涇縣的燈昏暗幽迷,並不如宣城堂皇,便順路在小稻香借了一隻油布燈籠。
小稻香的少東家已經成了親,以前面白脣紅的男團門面少年郎成熟穩重很多,不會動不動就紅臉紅耳朵。
少東家把顯金送出店門,預計送到路口。
身懷六甲的妻子好奇地探出頭來張望,年歲和顯金一邊大,眸目單純清澈,「...您就是賀掌櫃!?」
顯金笑着頷首,回之以同樣熱情的語氣,「您就是小稻香的少奶奶!?」
少東家妻子抿脣笑起來,露出兩個淺淺的羞澀梨渦,目光興奮快樂,「可算是見到活的了!」
顯金擦了擦腦門的汗,「您先告訴我,您以前都是打哪兒見的死的?」
妻子一邊羞澀,一邊哈哈笑。
少東家趕忙揮手叫妻子把頭縮回去,「馬上下雨了!」
妻子戀戀不捨地再看了顯金兩眼,隨後熟練地把腦袋縮回窗框。
像一隻訓練有素的小烏龜。
顯金的心情莫名好了一小半。
少東家見顯金沒有不高興,便笑着解釋,「您還不知道吧?您在涇縣如今名氣可大了。您原本在涇縣就有名氣,加之三爺四處宣揚他閨女如今是陳家的大管事,即刻就要當上皇商名垂青史——」
少東家羞赧笑起來,「三爺說,至少是進涇縣縣誌、過年燒頭香的程度。」
顯金:「咳咳咳——」
真是吹牛皮不用納稅...
送到路口,少東家將油布燈籠遞給顯金,看了眼月光下涓涓而流的烏溪,善意提醒,「雖然也有書生自發打理,但青城山院到底不像以前那個樣子,雜草和野貓、野狗都挺多,您進去看看就出來吧。」
路口正對面就是通往青城山院的小石橋。
顯金笑着點頭,「我去草堂借兩本書,喬山長給我佈置的課業,兩年了,我還沒做完呢。」
喬師總要回來,等喬師回來,發現她論文不僅沒寫完,甚至連題都沒開。
呵呵。
她會死得很慘。
小稻香少東家驚喜,「喬山長要回來了?」
顯金雖然也不能確定,但總要討個好口彩吧?——「快了快了...「
說着與少東家頷首告辭後,便提着燈籠、攜着傘具踏過走過無數次的石頭拱橋,走進許久未來的青城山院。
正如少東家所說,沒有喬師的青城山院,雖不至於雜草叢生,但處處透露蕭索冷淡之意,原本人聲鼎沸的學堂荒蕪兩載,早已成了野貓野狐的庇佑,草堂被紅布條封了起來,門口拴着的大銅鎖蒙上了一層灰,那口不得閒的銅鐘搖一搖,發出「嘎吱」的生澀之音。
顯金單手提着燈籠,沉默地站在參天松柏之路上,微微仰頭,昏暗迷濛的樹幹挺立直插雲霄,暗影投射在半圓半彎的月光裡像一出白描的剪影。
傾灑而下的月輝與如螢火般閃耀的油布燈籠,兩束光交雜在一起,將少女倔強挺直的脊背氤氳出朦朧昏黃的水汽。
松柏樹林,一個弓着背的黑影,如一把積蓄力量的彎弓,在剪影中呼嘯而過。
將顯金難得的脆弱,撞了個支離破碎。
「是誰!」
顯金猛地轉身,右手迅速縮回袖中,摸到那把鑲嵌着紅藍寶的彎刀匕首。
黑影沒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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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金卻氣極反笑:這狗賊,小偷小摸也不看地方!書院裡能有啥?!草堂裡的孤本古籍一早就被官府查抄了!最值錢的,恐怕就是那口大銅鐘!
真是笨賊偷到乞丐家!
「好漢請移步!」顯金大聲道,警
覺地側身環視,右手已將紅藍寶彎刀匕首刀鞘頂開,「盜亦有道!青城山院乃讀書習字清淨地,還請儘快移步至宣城府白家——他們家中有金銀,還有財寶!」
顯金感覺周遭的風都靜了。
「呵——」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沙啞的、凜冽的,如雪山冰寒中霧凇的喑啞。
顯金猛地轉身,將燈籠往鋪滿松針與月輝的地面一扔,電光火石間極速拔開刀鞘,隨寒光大閃,刀尖正對向身後的暗影!
黑影未曾躲閃,匕首刀尖劃過胸膛,衣裳飛屑揚起。
「...喉嚨要反手劃,血纔不易濺到身上。」黑影出聲。
伴隨着這一把低沉喑啞的聲音,是終於擡起頭、暴露在天上月光與地面油燈光的一張臉。
棱角分明的下頜,銳利清晰的脣峰,摺疊度極高的面中,挺立筆直的鼻樑和那雙狹長的眉目。
顯金心頭一跳,眯着眼,待適應了這黑暗後,終於看清了黑影的輪廓,不由攥緊雙手、低聲輕呼,「喬徽!」
銳利清晰的薄脣,脣角向上微微勾起。
喬徽彎腰將燈籠撿起,沒遞給顯金,拿在了自己手上。
重現光亮。
顯金能看得更清楚了。
喬寶元五官深邃,松柏的枝椏擋住月光,打下的陰影斜斜覆在青年左頰,卻遮掩不住他光亮的眼眸與直直垂下的睫毛。
顯金壓抑住心頭的激動,不自覺地來回跺腳,「...年初給我扔紙條的是你吧!?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去見寶珠?喬師還好嗎?!你都去哪兒了?他們說你去了福建,死在了海上,你妹妹是既求媽祖,又求菩薩,還求道尊,滿天神佛都求了個遍!官府既沒對你下通緝令,你到底應該給你妹妹來幾封信報平安纔對!寶珠三個月沒說過話,吃飯也吃得和很少!你這個死人...」
不能說死人,不吉利。
顯金「呸呸呸」三聲,順手敲了三下旁邊的樹幹。
「你把妹子和家裡的東西託付給我之後就跑了!就跑了!」顯金來回踱步,兩條腿都快掄出幻影了,積攢了兩年的怒氣、擔心瞬時爆發,「你跑什麼跑!你纔多大年歲!?你去能頂什麼用?!福建的形勢,可能因爲你一個人發生劇變嗎?!你是南海龍王?還是定海神針!?你是不是以爲你喬寶元不得了,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你你你——!「
顯金眼角溼潤,手背抹了一把,正欲接着罵,卻聽喬徽低聲一語。
聲音低沉,像光亮平整的綢緞被刀劃了個七零八落。
「東海龍王——」
顯金沒聽清,「啊?」
喬徽略略擡起頭,神色肅穆正經,「福建旁邊不是南海,是東海,所以是東海龍王。」
顯金:%Q¥%……¥@#!¥@%……¥#
熟悉的抓狂和窒息感!
顯金好象化身金剛狼,把喬徽當塊貓抓板,十根尖刺機械手指瘋狂撓撓撓!
顯金深吸一口氣。
喬徽微微勾起的脣角,幅度卻越來越大,伸手做了個「請」,油布燈籠隨之搖曳,昏黃迷濛的油燈光亮打在鋪滿的松針上,喬徽率先邁出步子,腳下的乾枯松針發出被踩碎的細細簌簌清脆聲響。
「是我。就是那個時候。去看了寶珠,小丫頭胖了一小圈。先去了福建,再去了京師,最後回了南直隸。」
喬徽一一回答,待到那些不太好答的問題,喬徽語調放慢,「想寫信,但在海上飄着,沒有一條帶魚願意幫我送信,故而幾次都擱淺下來。」
至於後面的問題,喬徽頓了頓,斟酌片刻後,剛想說話,卻被顯金搶了先。
「你的聲音怎麼了?」少女蹙眉輕聲問。
喬徽的頓滯被延長。
隔了好一會兒,喬徽平靜地解開衣襟,將下頜微微擡起,將清晰凸起的鎖骨、輪廓分明的小部分胸膛和微微顫抖的喉結露了出來。
顯金:?
喬徽手指骨節分明,落在鎖骨上方。
「脖子被人砍了一刀,正好砍在發聲的地方,命艱難保住,嗓子卻換了個活法。」
阿彌陀佛。
顯金的目光終於突破種種阻礙,落在了喬徽鎖骨上方一寸左右,那道猙獰的刀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