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君天熙是循着鎮魂曲的聲音,找到君逸羽的。

他盤膝獨坐在遠離軍營的高崗之上,素白衣袍的背影,許是因了邊地夜晚的厲風,是白日剛硬玄甲下難以想見的單薄。哀婉的鎮魂曲從他胸前傳出,飄遙於天地,將天邊娥眉月的光亮拉做了一地冷清,仲夏邊草都似乎成了深秋霜白浸染的寒涼模樣。還有遠處隱約可見的邊牆陰影,也沾染上了冰涼月輝,合了他的簫音,卻與他,格格不入。

耳畔哀曲婉轉,君天熙站在冷月照不到的樹影裡,遙望着君逸羽煢煢獨坐的單薄背影,不覺眼角微溼。還是同一個吹簫人,那一年花底相逢的明媚春景,不復再見。此音此景提醒了君天熙,受騙於重逢之時君逸羽的燦爛笑臉,她驕傲於他的卓越戰功,險些忘了良善如他,身爲醫者,一向厭憎殺戮。

“嘶——”

君逸羽的簫音停止後不久,馬鳴打破寂靜,也壓住了君天熙剛欲擡起的步子,直到此時她才發現,君逸羽腳邊原本趴伏着一匹黑馬。是……爭飛?

“爭飛,別蹭我了。”被爭飛蹭得發癢,君逸羽才從奏簫後的餘韻中收神,她語帶輕笑的推開了爭飛的馬頭,『摸』了『摸』它的鬃『毛』,這才慢慢站起身來,“知道你乖,都能安靜的聽我吹完曲子了,好了,好了,我這就起來,回去伺候爭飛大爺您洗澡,這總可以了吧?”

聽君逸羽依舊喜歡和自己的坐騎說話,君天熙“噗嗤”一下,輕輕笑出了聲來,隨後心頭卻泛起了一層酸意。身爲統帥,爲免擾『亂』軍心,你不能在營裡吹奏這些哀慼曲樂,唯有孤身在此,僅僅一匹馬兒相伴嗎?

“誰!”君逸羽聞聽聲息,眼神一冷,從爭飛鞍邊拔了馬刀,反身衝往聲音傳來的方向。

“啊!王爺!別!”君天熙身後,慕晴捂嘴驚呼。

君逸羽拔刀來襲的動作一氣呵成,反『射』着清冷月『色』的馬刀,伴着君逸羽的迅疾速度,殺機四瀉,眨眼間便成了死神最鋒利的箭矢,任誰面對,也不會懷疑,它將帶給自己的威脅,可能致命!做了“靶子”的君天熙,也的確感受到了那份凝若實質的危險,出於人類避險的本能,她要後退的,但想到持刀的人是君逸羽,她終究只是立在原地,輕輕一句,“君逸羽,是我。”

“熙兒!”

聽出君天熙的聲音,君逸羽連忙收功側刀,這才堪堪在君天熙左頸邊停住攻勢,饒是如此,刀氣依然刮到了君天熙耳邊,飄揚了她的髮絲。

“砰!”將馬刀扔開一旁,君逸羽緊張的把住了君天熙的肩膀,等不及將她側轉,便探頭去看她的左頸,“怎麼樣?可有傷着?”

君天熙搖了搖頭,“沒……”

君逸羽也不知聽到了君天熙的聲音沒,她嫌樹影下看不清楚,二話不說的將君天熙拽到了月光下。確定了君天熙頸部沒有血痕,君逸羽尤不放心,想要退後一步,將君天熙整個人都好好檢查一番。只是君逸羽放在君天熙肩頭的手還沒來得及鬆開,君天熙已上前一步靠在了她身上,雙手也自然而然的環在君逸羽腰側,低低唸了聲“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君逸羽有些反應不過來。

看得君天熙無恙,慕晴好容易按下了砰砰『亂』跳的心臟,又全程見證了君天熙對君逸羽的“投懷送抱”,她偷偷替自家主子臉熱了一番,一言不發的行了一禮,便識情識趣的自行退入了林子。陛下在王爺跟前竟然是這樣,這比起平日,可真是,不同得很呢……呵,陛下連太上皇那都說通了,王爺這頭也早沒了西武婚約,待得得勝還朝,咱們天熙朝的男主子,真個要板上釘釘了喲!

“知道你不喜歡殺人,卻讓你來這半年多,每天都做自己厭惡的事。”

君天熙的聲音響起在耳邊,其中那份爲人着想的心意,讓君逸羽心軟,眼角餘光瞟見偷笑着行禮退走的慕晴,她纔想起自己香玉在懷的處境,可君天熙的低落和歉意,又讓她不忍心推開。君逸羽僵硬着身體,爲難了半響,終究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和你沒有關係,是我自己要來的,而且,我已經習慣了。”

抓在君逸羽腰邊的手緊了一緊,君天熙再要開口,卻被爭飛“呼哧呼哧”的鼻息打斷了,偏頭看到湊到了自己和君逸羽身邊的馬頭,君天熙直起身來『摸』了『摸』它,“你這馬兒,好像比以前乖了。”

乖?怕爭飛傷到君天熙,君逸羽還準備把她拉開的,見了這一人一馬的熟稔模樣,她奇怪挑眉,但看爭飛絲毫沒有揚蹄的意思,還親密的拱了拱君天熙的掌心,她知道自己白擔心了,正好藉着爭飛的靠近退後一步,拉開了與君天熙的距離,“它可真談不上乖……”

君逸羽的銀『色』面具系掛在馬鞍旁,隨着爭飛的動作,晃『蕩』起的細碎月光,映入君天熙的視線,她伸手欲拿,卻是君逸羽見了,搶先用手按住了它,“這個髒,不知道濺上過多少人的血,你別碰。”

君天熙想起白日在城牆上,想要爲君逸羽摘面具時,被君逸羽退後避開了,也是因爲……髒?君天熙心頭,泛軟又泛酸,她繞開君逸羽的手,堅持拿下了面具,撫『摸』着它的邊緣道:“這次北征,你便別參加了,回京等我可好?”

左右面具已經被君天熙拿在手裡了,好在之前洗淨過的,君逸羽也不再阻止,只是搖頭道:“陛下御駕親征,欽點我做中軍副帥,前軍都出發了,我怎麼能臨陣脫逃呢?再說了,我還想跟去撈軍功呢。”

“撈軍功?你連封賞都不要,撈什麼軍功。”君天熙擺明了不相信君逸羽的託辭。

“將士們拿命換來的軍功,當然是不能扔的。”看了眼被君天熙拿着的面具,君逸羽又看向遠處的冷月邊牆,聲音有些飄渺,“我只是,不想拿它們加官進爵,想攢下來,換來和一個人光明正大在一起的資格。”來爲君康舒報仇,也爲君天熙分憂,再掙足功勞,堵住悠悠衆口,她纔好與長孫蓉在一起,並且如她所願,留在玉安,這是君逸羽北來前便想好的,只是……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戰場的殘酷。實踐的過程太過沉痛,她險些承受不住,而且,還只勉強實現了一條……

“你……”君天熙的心跳是前所未有的慌『亂』,甚至讓身爲帝王的她,狼狽的偏頭,不敢再對視君逸羽的眼睛,但無可否認的是,她心頭砰砰『亂』跳的,慌『亂』之外,更是前所未有的歡悅。

從沒見過這麼忸怩的君天熙,君逸羽反思前言,心知是自己不清不楚的話,鬧了大誤會!大戰前夕,不好牽扯兒女情長,君逸羽也不想在把握萬全前,將長孫蓉暴『露』在未知中,說不得只能擺手,胡『亂』瞭解釋,“我……不是……你……”

“君逸羽,這個面具是哪兒來的?我聽說是你這張臉殺氣不足,上戰場戴它,是爲了震懾?”君天熙畢竟是君天熙,不是尋常的閨閣女兒。她往坡上走了幾步,藉由夜風撫平了臉頰的些許熱意,然後舉了君逸羽的面具,換了話題,只剩微揚的音『色』,難掩揶揄笑意,泄『露』了她的心悅。

君逸羽跟着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此時此地,都不是她與君天熙論說私情的好所在。而且,御駕親征,明日,眼前的女人便要踏上沉重的征途,至少今晚,她不想攪碎她的舒懷。當初那句“想要守護一生的人”已經讓君天熙誤會許久了,君逸羽壓下內疚,勸撫着自己:不多這幾個月,也不怕多添這次……

“震懾?倒也……算吧。”微微仰頭,看着高處的君天熙,她的眼睛點染着月『色』清亮,極爲難得的透上了一些頑皮『色』彩,君逸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忍不住跟着她笑了,只是視線轉到她手中的冷厲面具時,音『色』中又帶了些嘆息,“這面具,是耿忠節王在世時給我的。”

“唐劭啊。”君天熙也有些感嘆。平心而論,她是感謝唐劭的。若非唐劭的忠義取捨,別說今日的北伐慷慨,只怕她和她的江山,難逃困局。甚至唐劭的自絕,也免了她一場爲難……

“嗯,唐老將軍在時,時常提點我,我在他帳下學到了很多。人說胡兒十歲能騎馬,不假,我第一次上陣時,告誡過自己不能手軟,但不巧的是碰上了一個胡族少年,十四五歲的樣子,還受了傷,我伸手就能取下他的首級,但真的下不去手,便放了他一馬。結果……”君逸羽自嘲的笑了笑,這才繼續說道:“結果我才轉身他便偷襲了我。我沒受傷,倒是累得保護我的手下,丟了『性』命。後來回營,唐將軍便給了我這個面具,說是遮了面善,再勿心慈手軟。”

君逸羽說罷,低頭看着自己的右手,尚算白淨的一隻手,誰能想到它沾染了無數血污罪惡呢?君逸羽知道自己的立場,也可以爲自己找到無數染血沙場的理由,但拋卻外在的一切因素,她僅僅是秉承着對生命的敬重,單純的對殺人之道,無法簡單釋懷。她帶着面具上戰場的理由,其實還有一點沒有說:不過是一場自我催眠,戴上面具,騙自己,那個殺人如麻的不是自己,她纔好一次次果斷揮刀,不再縱容自己的『婦』人之仁,放了敵人,害了同袍。

“君逸羽……”透過君逸羽輕描淡寫的話,君天熙卻看到了他當初的掙扎、不忍,以及害了袍澤『性』命的內疚,回過神來,她看向低頭不語的君逸羽,不禁上前握住了他的手。連面具都說髒,這是覺得自己的手也髒了嗎?怎會,怎會。說來是朕自私,決意抓住你不放手時,便已經註定了你今日如此。就算真個髒了,我陪你……攜手一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