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燥動的熱風在城頭越顯呼嘯,吹到君逸羽的身上,卻蒸起了她甲冑殘留的血腥氣,提醒了她臉上鮮血污濁的冰涼,讓她又突然踩住了步子。

“王爺,您怎麼了?”

“王爺?”

“怎麼了?統領?”

……

君逸羽的異常引得城頭的歡叫都小了些,她身後的軍將反應過來後,連忙涌上來關切,連想要開溜的唐晗都沒例外。

“我……”怔怔愣愣的從君天熙眼角的笑弧中收回了目光,君逸羽暗悔自己的失態,擺手支吾道:“啊……我沒事……沒……”

君逸羽沒有漏看君天熙臉上的面紗。而且,熙……陛下站在了敏佳公主身後,是掩飾了身份私下來的吧?不然,我不該沒有消息……

“君逸羽,七月不見,你不認識朕了嗎?”

看到君逸羽半路止步,又在對周圍人擺手,君天熙掃了眼身前的盧琬卿,便想見了君逸羽的顧慮。不等君逸羽的“沒什麼”說完,君天熙已反手摘了面紗,大方的走了出來,戲謔一問,更是有些言笑晏晏的味道。

“陛……陛下!”神武軍的一個都尉目瞪口呆的率先認出了君天熙,連忙扯了左右同僚,手忙腳『亂』的跪了地,“末將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跪,恰好給君天熙讓出了路,她徑直走到了君逸羽面前,走得近了,看清君逸羽銀白麪具邊緣還殘了些沒能擦乾淨的血跡,也不介意,擡手便要替君逸羽摘掉。七月不見,她真的很想好好看看他的臉。

“別!我自己來就好!”君逸羽後退一步避開了君天熙的手,這面具,不知濺上過多少鮮血,連她自己都得等沐浴時洗淨了才願意拿手去摘,剛剛不好怠慢敏佳公主,只匆匆擦了擦就上來了,且不說面具上有沒有血跡殘留,就那洗不掉的殺戮血腥,也不是她願意讓君天熙碰的。

開解面具繫帶時,君逸羽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大庭廣衆之下,君天熙對她的種種舉止,似乎……太親密了。隔着面具,君逸羽再看一眼君天熙含笑的眼睛,她壓下嘴角的苦笑,深吸一口氣拿開了面具,咧嘴笑道:“皇姑陛下說笑了,怎麼可能不認識了。”

“還認識就好!”君逸羽瘦了些,許是這張臉戰時遮掩在面具下,比起君天熙想象中的,倒沒有黑上多少,尤其笑臉燦爛,依舊是君天熙熟悉的模樣,讓她滿意,只那稱呼令人皺眉,讓君天熙忍不住嗔怪的瞪了君逸羽一眼。又拿“皇姑”提醒我!朕來是有正事,不會在這拿你怎麼樣的!

“末將君逸羽叩見吾皇萬歲!甲冑在身不便全禮,還請陛下恕罪!”君逸羽偷偷鬆了口氣,“嘿嘿”着又退了兩步,單膝跪在了地上。原本有西武婚約做天然屏障還好,易清涵退婚後,君逸羽還沒來及和君天熙把話說通,看君天熙之前的種種表現,她還真怕君天熙在這麼多將士面前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那她就真的進退爲難了。現在想想,君天熙不是那麼不計後果的人,跑城頭突然向全天下宣佈“大華朝的女皇陛下喜歡上了自己的義侄”?別地兒不提,這麼勁爆的消息,分分鐘便會鬧得這簡安城三軍地震!絕不是君天熙的作風。倒是她自己多慮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有了統帥帶頭,被皇帝陛下忽然出現驚呆了的城牆兵士,這才反應過來,緊隨君逸羽之後,嘩啦跪了一地。

“都平身吧,戰地不比旁處,值守的將士,無需爲朕顧忌,各安職份即可。”君天熙擡了擡手,這才上前拽起了君逸羽。她真的,很討厭看君逸羽跪在自己面前,但又知衆目睽睽之下,君臣上下之禮不容踐踏,是沒有辦法的事。再等一等吧,等北胡事了,我們一起回玉安,父皇會爲我們宣告天下,那時,便再不用看你跪我了。扶上君逸羽的臂膀時,君天熙無比確定的這樣想。

“謝謝皇姑陛下。”君逸羽站起身來,訕訕笑着,不『露』行跡的避開了君天熙的手。又得君天熙的瞪眼警告,君逸羽記得前車之鑑,不敢再喊“皇姑”,若刺得君天熙任起『性』來,哪怕小小一點,也足夠她喝一壺,便只問道:“陛下怎麼來了?是來……犒軍的?”

“嗯。”君天熙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向後招了招手,“慕晴!”

“是!”慕晴陪君天熙一起,也是盧琬卿的“蒙面侍婢”之一,她聽君逸羽召喚,應聲而出,也不知從哪兒捧出來的明黃聖旨。

“榮樂郡王接旨。”對君天熙行禮之後,慕晴才轉向君逸羽,展開聖旨朗聲讀道:“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古原之戰,胡師喪膽;薊簡之歸,華風煊赫。三軍有功,非論賞無以勵棟樑,榮樂郡王君逸羽,忠勇爲國,戰功卓絕,特此晉爵親王,王號……”

“仍號‘榮樂’。”君天熙突然出聲打斷了慕晴的宣讀。

慕晴沒聽清,偏頭疑問道:“陛下說什麼?”

“仍號‘榮樂’,榮樂王君逸羽。”想到剛剛聽到的“榮樂萬歲”,想到離京前陪君若珊聽的那出“榮樂王夜賺古原捷”,君天熙突然改變了主意,她爲君逸羽挑的那個字,以君逸羽洗刷國恥的功勞自然當得起,但相比起來,陪君逸羽一刀一槍殺出威名的“榮樂”,更深入人心,不若沿用的好。

“這……”慕晴有些不明所以,陛下費心定下的“聖王”,也是爲封皇夫的事打前站的,怎麼就突然變卦了呢?

“喏。”情知不是多問之時,慕晴躬身應了,繼續道:“晉爵親王,仍號‘榮樂’,欽此。榮樂王,接旨吧。”

君逸羽對慕晴擺了擺手,直起身來對君天熙說道:“陛下,上回臣就說過,不需要……”

君天熙早知道君逸羽會推辭,施施然說道:“君逸羽,這回可是三軍賞功,你當統帥的不領賞,要你的屬下人怎麼辦?他們拿『性』命殺出來的功勞,也跟着你不要了?”

“我……”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晉爵不晉爵本無所謂,但君逸羽對鮮血和白骨換來的賞賜,着實提不起興致,“臣姓君,爲君華略盡薄力都是應該的,比起臣,那些陣亡的將士更應該被封賞,陛下聖澤天下,臣的這份賞賜免了,勻給那些爲國犧牲的英雄如何?比如臣上次說的……立忠烈祠?”

“王爺……”榮樂郡王自己不要封賞,爲戰場上喪命的普通士兵求立忠烈祠的事,很多人都耳聞過的,等級分明的社會,那些指望戰功加官進爵的將軍們中,許會有人覺得君逸羽傻,又或許敬佩這份做到極致的愛兵如子,但於那些士兵處,卻唯有動容了。

有些單純的小兵紅了眼眶,甚至覺得就算沒有忠烈祠,只爲君逸羽將“英雄”用在他們這樣的人身上,爲君逸羽而死也是值得的。大華軍中,不起眼的普通士兵有太多太多,許多將軍都對他們不屑一顧,可這位,可是高高在天的王爺啊。還有“英雄”,從前只能從村頭的說評先生嘴裡聽到,說的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王爺說那些戰死的士兵是英雄,我們……也能是英雄嗎?

“立國烈祠的聖旨就在後頭,你不接旨,讓慕晴怎麼接着宣?”

不動聲『色』的將周圍軍士的反應收進眼底,君天熙心底生樂,君逸羽收服兵心的本事,她算是親眼見識了。許下一個祠堂、一道榮譽,便可以爲自己和君逸羽收攏無數民心,還可以激發千千萬萬大華士兵拼死報國的鬥志,她,何樂而不爲?

國烈祠?看看君天熙,又看了看她身後的隨從捧着的聖旨,君逸羽有些不敢相信,在尊卑分明的封建社會,以國家的名義爲普通士兵立祠供奉,需得壓過固有的社會等級,其實不是簡單的事情。上次沒有迴音,君逸羽這次其實也不抱多少希望的,沒想到君天熙竟然做成了!打心眼裡對君天熙的魄力和本事佩服了個五體投地,君逸羽知道,君天熙搬出國烈祠和自己槓着,今兒這“榮樂王”,她是不想接也得接了。

“臣君逸羽領旨謝恩!”

叩頭起身後,君逸羽看着滿意點頭的君天熙,她眼底的得意恰似在說“這還差不多”,君逸羽無奈於她的孩子氣,只能自個偷偷搖頭。

想起君天熙剛剛臨時變了給自己的封號,君逸羽好奇,悄悄將聖旨拉開了縫,窺見那個“聖”字時,她全身一僵,不巧的是,慕晴又拿了封聖旨走到了她面前,害得君逸羽手一抖,險些將聖旨摔了下去。她還以爲又會是上回的“勝王”,可這回原本要封的,竟然是“聖王”!竟然是聖王!聖王啊……

君逸羽無暇震驚完,又得下跪接旨了。慕晴接下來宣讀的聖旨,是君逸羽以下,所有參與此次北疆戰事的將軍,順着品階向下一一念開,依功各有封賞。戰區不比別處,人員不齊,也不可能讓各位將軍放下戰場上的職司,說不得只能是君逸羽這個北疆戰場的臨時統帥作了“全權代表”,代替手下的將軍們領旨,連着三次下跪,君逸羽很想嘆氣,也只能嘆進心底。

……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日前榮樂王君逸羽所陳,戰陣之功,非惟將帥,此至言也。今立國烈祠,凡隕身爲國者,無分兵將,皆爲我大華勇烈,國不可忘之,但入國烈祠,享吾大華千古供奉,唯望三軍砥礪,鼎盛國威,欽此!”

終於輪到國烈祠的旨意唱響在簡安城頭,剛剛落應,便激起了鋪天蓋地的“吾皇萬歲”和“榮樂王萬歲”。

耳邊的“萬歲”聲不再屬於自己孤獨一人,君天熙看着不遠處開心得純粹的君逸羽,第一次覺得“吾皇萬歲”很動聽。

也許從君天熙踏入簡安城起,今日簡安的“萬歲”聲便註定是要震撼蒼穹的。大華朝的女皇陛下等了許久,才擡手壓住了四周的聲息,她清冷的聲音並沒有刻意提高,卻輕易的點燃了整個國度的豪情。

她說:“胡虜無道,背信棄義,屢犯大華,朕此來,勞軍之外,將與諸君,同徵北地!”